栖洲(55)
信纸齐整,层层打开,只见被烛光映得发黄的纸张上,明明白白印着一行字:“为家国社稷,请钦天监规劝陛下,勿以天象八字治国。”
就这?
叶怀羽一愣,看向贺栖洲,贺栖洲见了这行字,也是摸不着头脑。
覃太傅辛辛苦苦围追堵截,就为了这么一句话?难道他不是为了与丞相平分秋色,才刻意接近钦天监,有意暗示叶怀羽,扶植自己的人手入主礼部么?
贺栖洲缓缓道:“师父,这事恐怕不那么简单。”
叶怀羽“啧”了一声:“还用你说!”
贺栖洲又道:“但是有一点,您可得做好准备。”
“什么?”
“这筐白玉山药,到底是进了叶府,而这筐山药,是太傅大人送的。”贺栖洲一字一句道,“最快今晚,最晚明日,丞相大人,乃至整个朝野,都知道,钦天监这块铁板,被太傅大人以一筐山药踢动,从今往后……”
后面的不必他说,叶怀羽已是心中有数。这位年过半百的监正大人缓缓跪下,狠狠抱住后院里的一筐山药,从内心深处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四十一章 独木窄前后皆难行
“师父,师父……咱们先起来,别急着哭啊,我有想法……”贺栖洲搀起格外悲戚的叶怀羽,将他原路扶回屋里。叶怀羽攥着那封信,如临大敌,好容易进了屋,他一拍茶案,立得笔直,怒道:“我管谁给我送什么,钦天监就是不掺和这些破事!谁爱掺和谁掺和去!”
贺栖洲柔声道:“是是是,不掺和……”
叶怀羽吼完不到一秒,整个人又垮回凳子上,他捻起那张纸条,借着屋内昏黄的灯光细细琢磨,却半晌也没看出个好赖:“你说……这……”
“师父……”贺栖洲到他对面坐下,给他斟了杯茶,“您听我说。”
叶怀羽没心思品茶了,抓起杯子往嘴里一灌:“你说。”
贺栖洲分析道:“这张条子白纸黑字,写得很明白,陛下信得过钦天监,所以希望钦天监能劝劝陛下,不要将国运堵在占卜测算上,选贤任能,不要被所谓生辰八字左右,是这意思吧?”
叶怀羽“哎呀”了一声:“你这都是废话嘛!我一把年纪难道看不明白吗!”
贺栖洲又道:“那师父咱再看看,如果这话是真的,那就有两种情形,一是陛下心里已经有了人选,而这人选恰巧是太傅大人所中意的,他担心自己推举的人才命格不好,所以给您暗示,您要是去劝了,就意味着您站在了太傅这边,钦天监从今天起归附覃太傅。”
叶怀羽愣了愣,竟是半晌没说话,许久后,才颤颤道:“那二呢?”
贺栖洲道:“二是,这太傅大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管礼部的事。二人即使在前朝斗个你死我活,他也真的没打算插手陛下这次的选择……那么这张纸就是纯粹为了在您面前落个光明磊落的好印象,往后您说话办事,自然会偏向他,钦天监渐渐的也就归覃太傅了。”
“你等会……”叶怀羽一抬手,“那这两个有什么区别么?”
贺栖洲想了想,道:“对您来说是没什么区别,因为无论您开不开口劝阻,今天这筐东西进了叶府,就会有张丞相的人开始盯着您了。”
叶怀羽深吸一口气:“所以你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么?我这日子不还是很难过啊?”
贺栖洲道:“所以,师父您现在只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贺栖洲笑笑:“继续告病装死。钦天监,继续让我替您打理,真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我的错失,怪不到您头上。”
叶怀羽凝视了他许久,长长叹了口气:“你啊,时刻记得……”
“不掺和争斗,只测算吉凶,钦天监无论如何都不会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子,您放心,我记着。”
又是清晨。
贺栖洲倒不是个贪睡的人,只是这天气越发冷了,城中百姓也大都换上寒衣,再过一段时间,就该过年了。贺大人迎着泛白的晨光,又一次立在了尚书房门口。进宫门前,他正好撞上了来找巡防侍卫的秦歌,那人一见他,一连小跑好几步,招呼着他让他停下,贺栖洲是太明白这人的德性了,索性头也不回,急急就往宫里走。
毕竟尚书房里还等了一位刚下朝的皇上。
孟胤成坐在椅子上,手里盘着玉坠,没说一句话。他不说话,贺栖洲自然也不能说话,君臣二人只能静默着,这一等就是半晌。许久,孟胤成突然咳了一声,不耐烦道:“平安。”
一旁的太监赶忙低头应声:“奴才在。”
孟胤成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茶杯:“太烫,去换一杯,给贺大人也换一杯。”
平安应下,赶忙端着两盏茶离开,他刚一离开,孟胤成便赶忙起身,将手中的奏折塞到贺栖洲面前:“看看吧。”
贺栖洲接过奏折,也不推辞,展开就看。
果不其然,冬至将近,祭祀庆典的事还没操办,一干大臣又趁着这个时节,开始劝圣上选用贤能,将礼部尚书这个空缺补上,这奏折自然就铺天盖地的甩上来了。只是这一次,奏折大军没前几次那么猛烈,有几位在之前不断上奏的大人,突然就不提这事了。
事有蹊跷?贺栖洲将奏折递回去,低声道:“微臣不明白。”
孟胤成笑道:“不明白到这节骨眼上,怎么进言礼部尚书之事的人反而少了,对不对?”
贺栖洲道:“是。”
孟胤成甩了甩手里的玉坠,叹了口气:“哎,你今天来,本来是打算同朕说些什么呢?朕听说,昨日太傅与丞相请叶监正喝茶,竟喝得叶监正旧病复发,当场昏厥?”
“……”贺栖洲轻轻咳了一声,“是这样。”
“然后呢?”孟胤成道,“难道你就这么把监正送回家了?这二位就没个表示?”
贺栖洲道:“二位都给叶大人送了礼,只是当时他还没醒,所以家仆不敢收,通通退了回去。但……还是被太傅大人从叶府偏门,送进来一筐……”
“一筐?”孟胤成奇道,“这太傅还挺别致,是送了一筐书画,还是送了一筐金银?”
贺栖洲老实答道:“白玉山药。”
“……”孟胤成的表情不太自然,他思索一阵,才道,“白玉制成的山药?”
“就是山药,能吃。”
孟胤成一点头,甩了甩手里的玉坠,恍然道:“那便是做给人看的。”
贺栖洲又道:“那山药筐里,还夹了一封信,太傅大人请求监正,以国事为重,规劝陛下,不要以天象之说选贤用能。但监正病着,不便出门,只能让微臣代为转告,微臣今日到此,便是为了这个。”
听了这话,孟胤成半眯着眼,在屋内踱了几步,他的视线从贺栖洲身上,移到了书桌上,又从书桌上,移回贺栖洲脸上,过了好半晌,他才道:“难怪,今日上奏的折子里,竟没有一个为太傅麾下举荐的呢。”
贺栖洲一听,恍然大悟,他昨天对叶怀羽说的,只对了一半。
书信进了钦天监,太傅恳请监正规劝皇上,以叶怀羽这个一心一意只为国家办事的脾气,必然觉得太傅此言甚是,不过多久就会借着汇报天象的机会积极进言,毕竟这话不是为了哪一方而说,是为了江山社稷而说,并没有什么不妥。
冬至将近,祭祀章程要人草拟,祭祀事宜要人去做,礼部没了尚书,这个节点正是推举人选的好时候,丞相的人必然上书,恳请陛下早日定下人选,而这个节骨眼上,钦天监的人进宫,恳请皇上不要被天象左右朝纲,覃太傅再上个折子面个圣,跟着钦天监附和两句。
劝谏之词,哪怕皇上真就无可救药的相信天象,也无论如何都不会被重罚。但在皇上眼里,钦天监的监正收了覃太傅的礼,又与他说着同样的一番话……那你钦天监就算持身中立,也会被人一脚踢进覃太傅的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