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染看着她在后厨忙碌,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卷起袖子说:“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林弋阳伸手挡开他,“怎么能让客人干活。”
“我是这儿长大的孩子。”
林弋阳看了他半晌,低头笑了笑,把各种罐头打开:“大了就是不一样啊。”
祁染本来打算帮忙烧点汤,可划开电磁灶的按钮,却没有任何反应。
“坏了,还没来得及修,”林弋阳解释,“不用麻烦了,人手不够,开火太费时间,就吃现成的吧。”
祁染最后只帮她打开了罐头。
饭厅在一楼中央,等他们把午饭端过去,孩子们已经按照平日里的小团体分组坐好了。饭厅正前方有一个很大的显示屏,上面正放着一部儿童影片。
显然是知道午饭吃什么,每个人脸上都是倦怠的表情。
“怎么又是罐头啊,奶奶从来不让我吃冷的。”一个孩子大声抱怨。
“你有家了不起啊。”同桌的男生冷冷地说。
孩子瘪着嘴,刚要伸手拿罐头,就被同桌的男生打了回来。“要先祷告。”
那个男生似乎是年纪最大的,看上去有十四五岁。他交握双手,闭眼开口:“万能的生命之树,慈悲的创世神……”
听到这一句,孩子们纷纷学着他的样子握起手来,包括祁染身边的林弋阳。
这是原灵教圣典中的故事,每个教徒都耳熟能详。上古时代,神创造了人类、动物、星辰河流。神赋予人类智慧,令他们守护世间,但随着时间流逝,人类不断发展壮大,贪婪与权力的欲望随之而生,神震怒,降下灭世洪水。
当然,人类并非全部无可救药,某些族群仍保持纯洁和虔诚,出于怜悯,创世神指示他们建造方舟。这艘方舟载着他们及万物的种子,在滚滚洪流中飘摇,等待洪水退去,重建世界。这些幸存者是人类新纪元——也就是现代世界的创始人。
在科技普及的今天,原灵教仍然拥有庞大的信徒数量。甚至,有些信徒还会把圣典里的灭世洪水,和历史上的“大灭绝”混为一谈。后者明明是小行星撞击形成的,而且在初纪元,几十万年后,人类才诞生。
“你不信教啊。”祷告结束后,林弋阳把罐头递给他。
祁染轻轻地“嗯”了一声。
午餐实在乏善可陈,营养罐头只能维持生命体征,并不能满足口腹之欲。不过开战以来,新鲜食品产量大幅下滑,价格飙升,罐头实惠多了。
吃完饭,大部分孩子自觉地将空罐头和餐具收拾起来,集中到一张桌子上。
“阿斯特,”林弋阳说,“帮我搬进去好吗?”
那个最大的男生点点头,站起来搬盘子。与此同时,饭厅最前方的屏幕忽然传来嗡鸣声。这声音像是集合的号角,饭厅顿时响起混乱的脚步声。
祁染缓慢地扫了一眼,发现饭厅里的孩子分成了两派,一派事不关己地收拾桌上的残渣,一派则你推我挤地凑到屏幕前面,仿佛要把脑袋伸进屏幕里。
刚刚的电影瞬间中断,跳出了“SUN”的标识——联邦电视台的台标。主持人神色凝重的面庞出现,用沉重的语调说:“昨日的牺牲者名单已经公布。”
紧接着,一份文件出现在屏幕前,上面是按照部队编号排列的死者姓名。孩子们睁大了眼睛,争先恐后地滑动屏幕。
林弋阳悄悄地在他耳边说:“空军第四基地在城东,他们的父母很多都在那服役。”
祁染点点头。“彩虹之家”是托养所,这类设施有两种功能,一种是接纳父母双亡,无亲无故的孩子,在收养前保证他们生活无忧,另一种是父母因为各种原因(参军、后勤、打工)不在身边,又暂时找不到亲友照顾,所以暂时把孩子寄养过来。托养所有专业护理员,照顾儿童有经验,算是个托底的选择。
涌到屏幕前的孩子大概是第二种。他们不是真正的孤儿,却徘徊在这个深渊周围,随时可能一脚踏空。
忽然,一个孩子抬起手,指向屏幕中的一行:“你看,奥托,那是不是你妈妈?”
他身边的男孩大概八九岁,脸色苍白,双唇紧抿,眼神死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105歼灭师第四中队的梅贝尔·凯特中尉,”那个孩子大声说,“就是你妈妈!你妈妈死了!”
“没有!”
“你自己看!”
那个叫奥托的男孩瞬间暴起,用手掐住身旁的孩子,仿佛这样死讯就不会出现。周围的孩子先是吓了一跳,退出去形成一个圈,然后绕过他们两个,继续仔细查看名单。
而饭厅里的另一派孩子,在做完手里的活之后,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眼神中不知是悲悯,还是宽慰。
他也跟自己一样,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奥托的指甲大概很久没剪了,白的部分有半厘米长,把另一个孩子抓出几道血痕。林弋阳走上前,从后边抱住奥托,任凭他怎么挣扎也不放手。半大孩子情绪激动的时候,力气大得吓人,在她胳膊上拉出两道深深的伤口。
林弋阳没有动,一直等到孩子挣扎累了,从怀中滑落下来,才松开手。
孩子动得爆裂,静得也突然。他盯着长长的指甲,像是灵魂出窍了。
“唉……”林弋阳喃喃自语,语气充满了疲惫,“又多了一个。”
第4章 滞留
孩子们对这样的情形见怪不怪,短暂地观望后,四散开来,回到院子或房间中去。
林弋阳摸了摸奥托的脑袋,刚刚丧母的孩子没有反应。她对最大的男生阿斯特说:“看好他。”然后带着两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走进一楼左边的房间,祁染跟了过去。
她打开医用箱,拿出消毒用的东西,往胳膊上涂药,动作很随意,像是单纯地走个流程。祁染站在一旁,半晌说:“我来吧。”
他从林弋阳手里接过药水,轻轻抬起她的胳膊。仔细看,上面大大小小的伤口还不少,可见这样情绪崩溃的时刻,她经历了不止一回。
最为醒目的,是她锁骨上的一道疤,歪歪扭扭,显然是不规则的尖锐物体划出来的。现代医疗可以去除这些疤痕,至今还留着,大概是经济上的原因。
祁染小心清除皮肤碎屑,一面看着那道疤:“那个孩子之后怎么办?”
“看缘分,”林弋阳说,“要是没人收养,大概率会待在这儿。近两年军队的遗孤太多了,大家日子都紧巴巴的,谁有闲钱收养孩子。”
祁染没有说话,涂完药之后把瓶子盖好。
“会有个很漫长的过程,”林弋阳说,“你应该知道。”
祁染望向她。
“刚开始会剧痛,这种痛像火山一样,从一个地方喷发出来,”林弋阳指着胸口,“过两年,它会慢慢扩散到全身,变得稀薄,冷却,然后……然后你站在废墟上,目力所及的地方,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是啊,祁染想,创伤就是这样,把人打碎了再重新拼起来。而他经历了两次,早已成为另一个人。
“他的指甲很长。”祁染说。
托养所人手不足,孩子的头发和指甲疏于打理是很正常的,可祁染吃饭时观察过,其他孩子的指甲都是正常长度,说明护理员十分细心。
“他不愿意剪。”林弋阳说。
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院子里传来追逐打闹的声音,托养所是不会有纯粹的寂静的。
然后,祁染开口:“小时候,我弟弟的指甲也很长。”
林弋阳知道他有弟弟,当初因为两人不在同一个托养所,他闹过好一阵。
“他跟我差了五六岁,我从小带着他,给他穿衣服洗澡,他很黏我,”祁染说,“初中的时候,我住校,一周回来一次。”
他说的是自己的事,而林弋阳代入的是原来的祁染。微妙的错位却依然能带来理解。
“他一直不剪指甲,”祁染说,“他可以让邻居家阿姨剪的,但故意留着,想等我回去,跟我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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