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重复了一遍:“如果联首要地毯式轰炸巴努呢?”
死一般的寂静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抱歉,我无法回答。”
江念晚愣了片刻,睁大眼睛,猛地站起身。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它,“这个问题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是军人,当然要服从命令!”
“你觉得这个命令是对的?”
“对不对是一回事,服从不服从是另一回事!”江念晚几乎在怒吼,他从来没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过话,也从来没对谁发过火,“他立刻回答了,你也应该马上回答的!”
盒子又沉默下来,江念晚盯着它,感到胸膛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他闭上眼睛,觉得再无心力与这个替代品纠缠,立刻关掉了它。
之后几天,他再也没有打开过005。
惯常的早安、晚安、夜间闲谈都没有了。回到家中,寂静像荒原一样延展。江念晚不善交际,失去了这个交流对象,就只有独坐灯下,和黑暗一起度过漫漫长夜。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打开那个声音。他要的是名为钟长诀的陪伴,那里面是一个新的人,一个陌生人。
他想要回原来的它。
下一周,夏厅的军事顾问来油松岭,卡明斯也跟随前往,顺便拜访老朋友,却发现江念晚比原来更加沉默。
漆黑的眸子时常茫然前望,脸上除了空白别无其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掉进了虚空。
“出什么事了?”卡明斯问。
江念晚告诉他005的异常。
卡明斯望着他,感到难以置信。
如此聪明的人怎会如此粗心,卡明斯想。永远、永远察觉不到别人隐秘而无望的爱。
他扯了扯嘴角,恢复平常礼貌得体的微笑:“也许是你的影响。”
江念晚皱起眉:“我?”
“他喜欢戈齐的诗,因为你喜欢,”卡明斯说,“他拒绝轰炸,因为你是个反战主义者。”
“我不是,”江念晚说,“不然我也不会爱上钟长诀。”
卡明斯不和他辩经:“总之,你天天和它对话,它的思想因为你改变了,这很正常。”
“不正常,”江念晚说,“它的底层命令就是塑造钟长诀的人格,怎么能变?”
卡明斯蹙起眉,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说:“就算他不像钟长诀,也有真正的人类思维,也能陪你聊天,满足你的情感需求,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它变成钟长诀?它甚至比钟长诀学识更渊博,思想也更成熟。”
江念晚盯着他,脸上满是诧异,似乎他问出了什么愚蠢的问题:“我不需要。”
卡明斯知道他多年的心事,便不言语。
“要安慰,我有无数程序,只要设定好,都可以给我安慰,陪我聊天。它们都有无穷的数据,都比人类反应更快,更有学识,”他说,“我留下005,是因为它像他。”
在005之前,还有四个模型,都有极高的智能。只因为它们没有觉醒钟长诀的人格,都被废弃了。
“如果它不像他,”江念晚说,“那对我来说就毫无价值。”
第55章 生日
自从和005断绝交流,回家也变成了乏味的事。
没有熟悉的声音,江念晚只能将剪贴簿拿出来,看他积攒的、有关钟长诀的所有消息。新闻、照片、专访,道听途说后手抄下来的轶闻,甚至还有和钟长诀无关的组织印的传单。只要字里行间提到钟长诀,他都会拿来收着。
他十几年来寂寞的窥视。
他摩挲着报道里的照片,从额头到下颌,一遍又一遍,描摹着轮廓。其实他闭着眼睛也能画出来,但总是看不够。
手指点在眉骨上,房间里忽然响起声音:“你是打算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
江念晚悚然一惊,手颤了颤,剪贴簿落到了地上,响声让人心里一震。
他没有打开它,它怎么会突然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惊讶,波纹烦乱起来:“怎么,我不能主动来找你?”
江念晚俯身,拾起剪贴簿,将面庞隐在黑暗中,戒备地盯着005:“不是。”
“莫名其妙发火,又冷战,”声音叹了口气,“反对我的决定,说清楚不就好了?”
江念晚更疑惑了。什么决定?他怎么突然听不懂对方的话了?
“我知道你反对无差别轰炸,那也不用吵两句就单方面绝交,”005说,“我不是屠夫,赞成这种战术也不是因为喜欢杀人。首先,我是军人,应该服从命令。其次,如果是为了赢得最终胜利,为了避免更多人牺牲,轰炸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江念晚皱了皱眉,抬起头,迅速把剪贴簿收好,走到桌前坐下。
他好像明白发生什么了。
他用征求确认的语气问:“那天晚上,我们聊到轰炸,你说会服从命令,我就生气了?”
“火冒三丈,”005说,“从来没见你这么吼过人。”
江念晚深吸一口气,向后靠在椅子上。也就是说,在005现在的记忆里,他提到轰炸问题后,对方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而是给出了和钟长诀一样的回答。然后他认为这是反人道,反伦理,跟对方大吵了一架。
如果他对面是真正的钟长诀,对话就会这么结束。
江念晚猛地坐直身子。这是自动修正?源代码判定,原来的回答不符合钟长诀的画像,所以把观念连带记忆,全都改变了?
人格塑造竟然已经精确到这种程度!?
江念晚一边震惊,一边感到安慰。还好,还好,一切都一如往常,稍稍偏离轨道的错乱,终于回到了正确的位置。
他面前的,依旧是那个人的灵魂。
既然如此,他不妨陪着把戏演下去。那晚的记忆对他来说也不愉快,就当没有发生过吧。
“是,”他说,“我们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现代战争法早就规定,评估一场战争的成败,并不是看杀死了多少敌人,而是看自己的士兵伤亡多不多、获得的战果是否丰硕,更重要的是,牵连了多少平民。”
对面沉默片刻,说:“你知道‘榭克战斗’吗?在克尼亚帝国建立之前,大陆有两个城邦,古巴朗和古阿尔戈,它们经常打仗。每次开战的时候,双方就会各自派出三名战士,拿着长矛,进行一场决斗,获胜的城邦就算赢得了战争。双方都会遵守决斗规则,承认决斗结果,这种模式被称作‘榭克战斗’。”
江念晚蹙起眉。他们不是在讨论轰炸吗?
“现代战争法,”005说,“跟‘榭克战斗’也差不了多少。”
江念晚沉默下来。即使战争一旦开启,就不再遵循任何规则,即使战争法太理想,太虚幻,难道领导人就不能为此努力吗?现代人还不如古大陆城邦的居民吗?
“如果我们用氢弹打赢了一场仗,”他说,“历史记住的就不是我们所战的理想,而是为实现理想所用的方法。”
波纹平静了下来。江念晚想,005——或者说钟长诀——大概也觉得,这句话和“榭克战斗”一样,幼稚到可笑。
“历史只看结局,”005说,“古往今来,战争的荣耀只能从胜利中取得。”
“不,”江念晚说,“战争的荣耀来自和平的光辉。”
005沉默片刻,说:“我们和而不同吧。”
“这不是可以和而不同的问题。”
说着说着,江念晚认真恼怒起来,好像轰炸巴努真会发生,而他不能接受心中的英雄,去做这场屠杀的刽子手。
即使钟长诀多次说过,胜利是最重要的。
他们当真吵了一架,气到江念晚胸口发闷,大吼大叫。最终,005也没有让步,只是转移了话题,谈起战争孤儿的困境。
江念晚察觉到它的意图,也没有死追到底,随着它聊了下去。他知道真正的钟长诀不会妥协,既然他要的是真实的他,就要容忍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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