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还没。”任苍冥平淡道,“我无钱安葬父母,家中也无银钱,就寻了一把杀鱼的尖刀留在身边,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只将小屋一把火烧了,到了夜间想要悄悄摸进那户人家家中。”
任逸绝问道:“那母亲报仇成了没有?”
“当然没有。”任苍冥笑道,“富家子弟寻衅惹事,招雇了不少人,别说一个十岁的小姑娘了,就算是正值壮年的精壮汉子,也未必讨得好去。又过几日,那富家子弟为鱼儿请了不少人来观赏,不知是挑动谁的贪念,没过多久,竟全家因此灭门,那鱼儿辗转不知何处去了。”
任逸绝淡淡道:“如此一来,倒也是报应。”
任苍冥笑了笑,“我知那富家子弟被灭了门,既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悲伤,走到养父平日钓鱼的所在发呆,不自觉地想:我虽报了仇,但这又有什么值得欢喜的,这是什么公道。可我想求的又真是公道吗?那我为什么拿了刀想去自己报仇呢。”
任逸绝轻轻的“嗯”了一声,又问:“母亲想明白了吗?”
“那时还没有想明白,我正想着,那条鱼忽然游了过来,它已生出几分灵性,甚是愤愤不平地对我口吐人言。”任苍冥摇了摇头道,“我这才知道,自我养父与那灭门的富家子弟之后,城中就传起这条鱼儿十分不祥的流言,于是得到它的那人心惊肉跳,辗转反侧,最终又将它倒回了江海之中。”
“它恼怒道:人啊人,将什么事都归在我的头上,自己要是不起贪念,哪来这许多麻烦。倒累它自江中到缸中游了一圈,又被放回江水里,平白无故地多了个骂名。”
任苍冥又笑了笑:“我当时心中气愤,怪它甚不知足,能活下命来,难道不好吗?若非你贪嘴要去咬那饵食,又怎么会激出这场风波呢。它到底初通人气,不比人的狡猾,气呼呼地用尾巴拍了个水花泼在我的脸上。”
两人已走到水池边上,任苍冥坐在水边,伸手轻拨着无澜的水面,平静道:“我当时难过极了,鱼儿还在水中游,谣言也迟早会散去,唯有逝去的几条性命永不再归来。”
“人之贪欲,才是真正的利刃。”任苍冥道,“后来流浪时,我常常的想,要是那富家子弟愿意花钱买鱼,是否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不过我想,就算如此,养父固然能够活下来,想必他自己还是难逃一死,养父需要银钱,而他什么都不缺,旁人想要这尾鱼,便少不得要耍些下流的法子。”
任逸绝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点点头道:“不错,人心执念,才生出种种风波来。我之前在岱海也曾遇到这样的事……准确来讲,并不是我遇到的,而是水夫人遇到的。”
他将太叔生与五怪人之间的事,还有九方策如何生出毒心的念头尽数道来,任苍冥听了,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颇为感慨:“是啊,一尾鱼尚且如此,何况是挚爱的性命。”
“我后来也终于明白,那样怪责那条鱼实在没有道理,这世间的饵食有大有小,谁又能保证自己永不上钩。”
“更何况,人的贪欲难道真有什么不好吗?我之后遇到过许多人,见过不少人弄巧成拙,也见到许多人制造奇迹。”任苍冥轻弹指尖的水珠,水珠在日光之下莹亮得犹如宝石,“又明白过来,人心的渴望能令他们做到许多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就像我身上带着的那把尖刀,它本来只能用来杀鱼饱腹,可后来却成为了一把武器,保护了我许多回,可见许多事端看人心如何安排。”
任逸绝怔怔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母亲这般坚定。”
“倘若没有天魔,夙无痕的祈求不过是一种无妄的尝试,我就算知道,也至多觉得他大胆得有几分可爱。”任苍冥轻轻摇了摇头,“可他擅自触碰了那道禁忌,即便是为了我,是心中爱我,想保护我,他仍旧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水夫人可以原谅她的丈夫,想必还是爱更深些,我却不然。”
“我与夙无痕一刀两断,不是为着别的,而是我发现我们并非同道中人。”任苍冥道,“我也并不恨他,至于你……逸儿,要如何看待他,那是你的事了。”
任逸绝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良久,任苍冥似乎慢慢回味过来什么,略带窘迫地将他揽过来,让任逸绝枕在自己的肩上,低声道:“好逸儿,母亲知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萍生说你总是很乖,又好多年前就为了我去寻药求宝,其实……你不必一直这样乖,不必一直这样好,有时候任性一些也不要紧,无论怎么样,往后母亲都会一直陪伴着你。”
她笨拙地轻轻拍了拍任逸绝的背,就像不熟练地在安抚一个婴儿那般。
任逸绝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母子之间又相陪了一会儿,任苍冥的精力不济,又隐隐有些发昏,她本就才褪去魔气,勉强苏醒,本该多多休养,之前强行苏醒已是不该,眼下多说了些话,身体更乏,就轻轻拍了拍任逸绝道:“逸儿,送我回房去。”
任逸绝只觉得母亲的手渐起凉意,脸色也稍显难看起来,不由得紧张:“母亲,你怎么样了?”
“无妨,只是小事。”任苍冥摇摇头道,“毕竟睡了四十年,大抵是身体还没习惯,总想着再偷懒睡上一会儿。”
这自然是安抚人的趣话,任逸绝听得出来,神色严肃:“母亲,不要瞒我。”
“有什么可瞒你的。”任苍冥拍了拍他的手,无可奈何道,“你这孩子这般大了,难道不懂得生病是怎么一回事吗?难道你以为四十年的沉疴,吃了药就立刻好了吗?浮蝶蜕功效已十分厉害,能叫我转醒,可要彻底痊愈只怕还要一段时光。”
任逸绝心下稍安:“原来如此。”
任苍冥疲倦地点了点头,叫任逸绝搀扶回到房中,任逸绝为她盖上被子,又道:“母亲睡吧,我守着你。”
任苍冥正要睡去,忍不住瞧了一眼任逸绝,见爱子神色沉静,忽然微笑道:“逸儿,母亲与你说了实话,你又打算什么时候对母亲说实话呢?”
实话……什么实话?母亲要听什么实话?
任逸绝脑海之中闪过无数事情,最为要紧的莫过于水无尘所提到的魔血与玉人这两件事了,魔身之事不必多提,只怕母亲猜也猜得出来,就算母亲懒得去想,以师父的聪明才智必然也猜个一清二楚,他既知道,怎么会不跟母亲说。
那只剩下……
是玉人。
任逸绝喏喏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其实两情相悦本来没什么矜持的,可之前夜间魔气暴动的事仍旧萦绕脑中,尴尬还没来得及消退,一经提起,不由得满脸通红。
“母……母亲……”
任逸绝支支吾吾正要说明,却见任苍冥已合眼沉沉睡去,仍自微笑着面向自己,仿佛还在听着自己说话,心中什么羞涩窘迫也都抛却了,只静静坐着,想到母亲很快就会再睁开眼来,对自己谈天说地,轻轻摸着自己的头,心中已十分快乐满足。
第145章 心甘情愿
任苍冥歇下不久,任逸绝想到师父去寻自己,也立刻回转。
他回来时已过了好一阵子,游萍生当然不会苦苦等着,倒是千雪浪走出门来赏花,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玉人。”任逸绝唤了一声。
千雪浪回身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与游萍生又错过了,看你眉间愁郁之色已淡,想来与你母亲聊得不错。”
“玉人怎么知道我与母亲聊了?”任逸绝走到千雪浪的身边来,笑盈盈地挽着花枝,“说不准我是到哪里发呆去了,自己一股脑地想通了。”
千雪浪道:“是吗?你真有这般本事,那倒不俗了。”
任逸绝听得心中一软,暗暗觉得好笑:“这世上只怕唯有玉人会信我真有这般天赋,纵然是母亲与师父听了,想来也要笑我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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