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让千雪浪有点心烦意乱,于是他坐下来,静静地在渊边沉思。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千雪浪从寂静之中醒来,他望见深渊之底长满了洁白如雪的花,这儿不再有青山,也没有绿水,这些花是寄生于腐烂的尸体之上,自他人的死亡之中茂密长成的新生。
千雪浪静静地观望着那些花,那些花似能感应到他,也一路长了上来,蔓延到他的掌心边。
这片深渊忽然光亮起来,不再充满腐臭的气息,这只是一座稀松平常的山谷,等待着人攀登,亦或者坠落。
死亡在万年前就已注定,天魔与魔母的余音不过是一阵阵回响,千雪浪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因此他不明白,自己到底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不是他们。
千雪浪知道自己离那条路只剩一点距离了,可是还有什么挡在他们之间,让他无法往前继续走下去。
他想:我是要往那儿去的。
既然走不过去,千雪浪就开始往回走,他一向是个想到什么就去做的人,因此一点儿拖泥带水也没有,很快就走了回来。
红尘是一条很漫长的路,需要人用一生去走,因此当千雪浪走回来的时候,那些熟悉的面孔还在路上。
千雪浪走过他们的身边时,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
少了任逸绝。
千雪浪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他明白一直缺少的那个存在是什么了,是任逸绝,该跟他一起在屋子里吃饼的那个人,该跟他一起在路上走的那个人,该停在这条路上的那个人。
任逸绝不在这里。
他很快又想起来任逸绝在哪里,任逸绝正用诛魔剑摧毁天魔的残躯。
诛魔不允许千雪浪靠近,千雪浪已完成了他应做的事,剩下的只能靠任逸绝了,他下意识想往回走,告诉自己起码要陪任逸绝到最后。
然而心中又有一个格外冷酷的声音响起,如同镜面一般:“为何要折返呢?倘若任逸绝身死,已是命中注定,你无法挽回,若他未死,你前往亦无用处,你并非痴愚。”
“若他受伤呢?”千雪浪低喃,“若他……若他需要我呢。”
他忽然明白过来,魔母何以会说那句话:“正因并非痴愚,才会如此痴愚。”
正因想到无数个可能,正因有无数的转机,才不肯死心,才无法绝望,才绝不放手,才酿成比愚昧之人更痴迷,比痴迷之人更愚昧的苦果。
天魔的痴爱酿成万年浩劫,他亦要如此痴爱吗?
倘若他要往那上走,去那条人绝不能去的地方,就要将身上的一切重担都抛下,特别是将任逸绝抛下。
千雪浪必须要将自己心里的那个人,那个熟悉到竟然忘却他是外来者的存在抛下。
一种莫名的寒意让千雪浪颤栗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将这条羁绊切断,他可以放弃许多事,可任逸绝不能够,任逸绝牵着红尘的一端,将他沉沉坠在人间,无法前往云端上去。
他与任逸绝相处的时间很短,短到对于百年光阴来讲实在不值一提。
百年修为,片刻欢愉。
本该如此的。
千雪浪往前走的时候,前尘过往倏然流转于身侧,任逸绝终于现身在这条红尘路上,可他所见的却不是千雪浪,而是过去的千雪浪。
昔日雪山初会,任逸绝神色不愉,厌烦之中又带憎意;往后东浔城中街道繁华,任逸绝眉眼柔软,神色温存;再至弃刃居中,任逸绝枕在他的膝头,乖巧甜蜜,柔情万种……
道路终有尽头,正如回忆亦有尽数。
千雪浪最后看见任逸绝,他站在路的尽头,与谢焕一模一样的位置,已沉默寡言得不复初见,魔身人心,唯有望向千雪浪的瞬间,似有情海翻涌。
“这是我与玉人最后一次说话了。”任逸绝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神色爱怜至极,似看透了千雪浪心中疑问,“玉人非我所雕,亦非人力能琢,我贪求一时,已经心满意足了,别无他求了。”
最后一次……
【“那就让我最后为玉人解答一次吧。”】
“舍下吧。”任逸绝道,“舍下这红尘之中的泥偶吧,他纵然破碎,仍可和泥再生,红尘凡俗,不外如此。”
千雪浪微微一怔,只见身旁云起,身子似也虚无缥缈起来,他本就轻如无物,此刻却似更轻,更清,宛如一朵清云,一片微风。
他不住地瞧着任逸绝的脸,任逸绝却不瞧他了,只是慢慢地往红尘里走,渐渐的,他就连任逸绝也看不见了。
千雪浪忽然说:“我不去了。”
他不知与谁说,也许是与云间隐约的雷霆说,也许是与自己说,随着这句话脱口,他的身体忽一点点沉重起来,四肢百骸犹如灌了铅一般,身旁的云托不住他,一下子坠入红尘之中。
路上已没有一个人了。
千雪浪的头发与衣服都被风吹了起来,他却没有再被吹动,那些祥云又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他这次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往回走。
于一片白光之中,千雪浪再度睁开眼睛。
苍穹处隐隐传来雷霆的巨响,震天动地,雷光与诛魔的白光互相辉映,竟将浓云顷刻间冲散,就连日月也难以与其争辉。
风雷未至,暴雨先行,淋漓的大雨之中,千雪浪看见残骸之上慢慢站起的那个身影,是任逸绝,他手中还握着染血的诛魔剑,下一刻,降落的雷光点亮了他惊骇到近乎扭曲的神态。
只是雷劫而已。
千雪浪想告诉任逸绝,没什么好惊恐的,这不过是渡劫的一部分,你现在该做的是快些离开,离开得越快越好。
然而任逸绝却似乎变得愚不可及,他竟似看不到其中危机,向着千雪浪狂奔而来。
你来又能怎样呢?
是啊,我来又能怎样呢?
千雪浪全然明白为何任逸绝为何向自己奔来,于是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去,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一道天雷已降落而下。
他倏然收回手,任逸绝便抓了个落空。
雷声之中,千雪浪的声音竟清晰无比:“带他走。”
谁?带谁走?
任逸绝还没有回神,就感觉双臂受到禁锢,瞬息间人已被带出十余里开外,他们还在不断地往前飞奔,身旁浓郁的血腥气不断往鼻腔里涌入,浑身浴血的百无禁跟崔玄蝉不知何时抵达,神色狼狈至极,一边咳血一边抱怨:“你小子疯了?雷劫都敢冲进去!”
天雷降世,雷光四下蔓延,冲散四周魔障,身处其中的千雪浪已渺小得难以看清。
任逸绝只觉得大脑空空,他紧紧握着诛魔剑,忽然问道:“玉人会怎样?”
“什么怎样?”百无禁随口回答,“要么难以承受身死道消,要么伐骨洗髓渡劫成仙,还能怎样?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说起来不知道天雷劈不劈得散天魔的残骸,我看老天爷这次都要他的命,居然正赶上千雪浪悟道。”
崔玄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捏了下任逸绝的肩膀,缓声道:“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雨水从任逸绝的脸上流下。
第201章
雷霆之威,宛如天道震怒,流烟渚魔气尽褪,天魔消弭,唯剩轰轰雷鸣不绝于耳。
三人仓惶出逃,终于在流烟渚边界遇到了前来观望情况的游萍生,他沉默扫过一行人的身影,未曾提起千雪浪。
剑光呼啸而去,四人站立虚空之中,远远看着烟尘浩荡,云霄之中紫色的雷霆令日月无光,也照亮了这蒙蔽万年之久的流烟渚。
虚空之中,只见无数剑影闪动,无数人神色惊骇,正注视着突兀而来的雷劫。
“弃绝红尘,飞升九重天之上。”游萍生不禁失神,脸上艳羡一闪而过,喃喃道,“还是在与天魔相争之刻,他竟有这般的造化。”
飞升成仙无疑是每个修道者梦寐以求的最终目标,即便游萍生心有所爱,然而真正注视这近在咫尺的雷劫时,仍不可避免地恍惚片刻。
即便雷光刺目,可众人皆抬头凝视天威,生怕错过这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成仙之劫,唯有任逸绝缓缓滑落,握着诛魔剑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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