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崔景纯。
这少年静静躺在床上,神色郁郁,似遭梦魇缠身,脸上不难看出斑斑泪痕,不知遇到多么伤心难过的事,警惕心倒是不差,配剑放在枕边,确保醒来就能拔剑。
千雪浪又上前两步,仔细端详:“他怎么会在这里?”
“昨日我被玉人赶走时——”任逸绝热了热水,见千雪浪冷冷看向自己,抿嘴偷笑,“好吧,是我从玉人的小楼中离去后,在房中看书,哪知夜间突起暴雨,我就开窗赏雨。”
千雪浪道:“赏雨?”
“是啊,雨中忽然穿行过一人,疾驰而去。玉人也知,这深更半夜的,不知道是什么贼人,又刚经历过殷无尘之祸,我自然就追上去了。”
千雪浪道:“真是贼人,你还会追上去?只怕先来找我一道了。”
任逸绝不禁纳闷:“我本领也没这么低微吧。”
“你不是本领低微,是生性谨慎。”千雪浪道,“寻常贼人怎敢在城主府中疾奔,何况又是大雨,崔玄蝉都没发现有敌人潜入城主府中,定是府中之人。”
任逸绝瞧他把话说透了,顿觉乏味,悻悻道:“确实如此,喏,那贼人就在床上躺着呢。”
“他怎么了?”
任逸绝拧干帕子,给床上的崔景纯轻轻擦了把脸,又洗过手,挽着袖子开始拆油纸:“像是跟家人吵架了,心神大乱,半夜跑出来,浑浑噩噩地游荡在街上。我见他不愿意回去,就带他来此了。”
千雪浪见他一包包拆开,摆放桌上,才知不是给自己买的。
这念头起得突然,千雪浪并未多想,又很快在脑中消散去了,只是静静注视着任逸绝。
这个人有时候是很讨嫌,可有时候又很讨人喜欢。
最重要的是,任逸绝是个好人。
千雪浪当然明白,任逸绝的性子与想法并不算是纯粹的正道,就像是他利用鹤云涛那样,就像他琢磨崔景纯身上的好处那样,就像是他欺骗殷无尘那样,更甚至任由崔玄蝉误解身上的魔气那样,这绝不是正派会做的事。
他性子里是带着些邪气的,可那也没什么,天底下这么多条路,本来就是让人走出来的,谁又敢说自己走的一定就是唯一的正路。
任逸绝的心甚是宽敞,会爱他见到的每个不那么坏的活人,死了的就不再牵挂,可活人就千方百计救下。
他在这条路上,从未有过迟疑,从没什么犹豫。
纵然对着自己,他也生怜。
千雪浪很清楚,自己对任逸绝并不算好,可这世上若还有人爱他,想来也只有凤隐鸣与任逸绝。
凤隐鸣与他结交多年,二人有份友情在,任逸绝与他又没什么关系。
是任逸绝慷慨,对人人都存着一点好意,他担忧怜爱自己,与担忧怜爱床上的崔景纯是一模一样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足见这人是很好很好的。
雨后凉风带着一点潮意,吹动满院生香,这般轻轻地飘进窗来,唤醒床上人。
崔景纯干涩地眨了眨眼,人已醒了过来,精神却仍是木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懒得起身来洗漱,也不知要做什么。
“醒了?”任逸绝走到床边柔声问道,“吃些东西么?”
崔景纯挪动脖子,听得如此软语,眼睛不由一红,可没什么胃口,只能婉拒:“多谢……我不饿……”
他一夜未进水米,情绪又颇为激荡,嗓音干哑无比,说起话来倒似有人在锯木头。
“不饿就饮口水吧。”任逸绝道,“润润嗓子。”
崔景纯已拒绝过他一次,无论如何也难以开口再拒绝第二次,只好点点头,起身来下床喝茶。
其实人最怕赖在哪一处一动不动,似心魂都消了,什么志向也都没了,郁郁不快,越陷越深。
任逸绝既已引得他起身动作,之后再要他做别的事,也就简单多了。
这时崔景纯才见着千雪浪,顿感窘迫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见着任逸绝心中就不由得亲近万分,许是什么丑都在任逸绝面前丢过了,又也许是任逸绝包容至极,从不提什么叫他羞愧难堪的事。
可千前辈……千前辈……
崔景纯望着这少言寡语的玉人,见他戴着帷帽,心中不由得酸涩:“是了,恩人与千前辈向来形影不离,他们二人的关系,早在那日城外就已见过,难道还有什么不知吗?”
他见了别人,就再难露出之前那种要死不活的模样,于是整整衣冠,重新恢复崔家子弟的模样,恭敬行礼,勉强笑道:“见过前辈。”
“我在这儿,你不自在。”千雪浪道,“我出去了。”
他不等人反应,就这般走出门去了,到院中赏花,又过片刻见着任逸绝拿了把伞从屋里走出来,将门虚掩上。
“你这就出来了吗?”千雪浪问。
任逸绝奇道:“这是什么话,我已收留了崔少城主,还督促他吃了茶水点心,确保这孩子不会好端端地想不开,心中这一关总要他自己过,难道还要我陪到老不成?”
“更何况,我今日是请玉人外出游玩散心,难道将玉人丢在这里赏花么?也太磕碜了。”
千雪浪从未安慰过别人,师父和天钧自不必说,千雪浪自己也不需要安慰,而凤隐鸣总是将一切想好了才来找他,倒是担忧别人更多。
他既没想法也没经验,听任逸绝说了这般长的一段话,只当是如此。
两人一道并肩外出,又慢慢走回大街上,千雪浪淡淡道:“我想起来了,你之前与我说过这回事。”
“嗯?”任逸绝问,“什么事?”
“纵然认识,更甚朝夕相处,谁又敢说自己真的知晓他所思所想。”千雪浪重复了一次,“他死里逃生,府中又出魔气,这般关键危难之时,若非真正伤他极致,崔景纯断不会耍这般孩子脾气。”
任逸绝笑起来:“玉人怎么知道崔少城主是什么样的人?”
“那日在城外,我看得很清楚。”千雪浪道。
任逸绝倒不怎么在乎千雪浪对崔景纯的想法,突兀来了兴致:“那这数日相伴,玉人又怎样看我呢?”
千雪浪思索片刻,缓声道:“你是个好人。”
“好……好人?”任逸绝面容呆滞,声音结巴,整个人浑如牵线木偶一般僵在原地,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自己与好人两字有什么关系。
奸诈、狡猾、亦正亦邪之类的词汇,任逸绝倒是敢认,甚至是浪荡成性,满嘴谎言之类的,也不是不能硬着头皮领下。
“呃。”任逸绝恍恍惚惚,在这大街之上,看着人来人往,不禁额间生汗,“玉人说的……确定是任某吗?”
玉人究竟是有意戏谑?不……等等,玉人竟然也学会开人玩笑了?
那他的风趣感还真是惊人——惊人的恐怖!
“嗯,这模样,很像了。”千雪浪这下倒真有些故意了,“除去好人,还是个呆子。”
其实千雪浪倒也不算全然故意,这世间既有爱人者,自然也有如他这般不爱人者,更甚还有人会作践他人真情。
如任逸绝这般释出好意善心的人,正如昨日所言花痴,生性之中若非有几分痴,怎能生出如此真情。
他如此怜恤世人,世人又有几人能够回报?纵然回报,回报二字本也是先得到再给予。
那么,先给的那个,不知能否得到回报,仍愿意不断给出。
岂非就是个天生的呆子好人。
任逸绝深思熟虑,确信这评价实在是与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37章 山野村夫
东浔城极大,单凭两条腿,一日怎么也是逛不完的。
千雪浪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到街头,要不是任逸绝喊着累了要坐下歇歇,只怕他能面不改色地走完全程然后回城主府去。
两人到一处酒楼落座,任逸绝图清净要个包厢,正临着楼边栏杆处,往下一瞧,就是来来往往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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