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114)
钱老的录音还没有完,后面杂七杂八还交代了许多东西,因为与我过去了解到的情况没有太多出入,所以我只是将他的发现连同我之前的见闻,在此综合归纳一下。
据他分析,张起灵或者地藏摩诃萨的称呼应该是后世才添加上去的。苏美尔家族获封姬姓后,不久就改张姓,后来才有了“张起灵”的称号,这都是在后世逐渐形成,可以视为他们家族逐渐汉化的一个侧证。而地藏摩诃萨应该是藏族地区根据这个家族历代族长的事迹对他们的敬称。在他们自己记载的历史中,最开始对自身的形容并没有这两种表述。
籍着族长的指引进入汉地后,苏美尔家族——也就是后来的张家——逐渐发展壮大,并形成四大支系,分居江苏泗州、巴勒布(现在的尼泊尔)、湖南的张家界以及河北的清河。
其中江苏泗州权力最高,也是选出的张起灵日常行政之处。之所以选择将本家居于此地,可能是因为泗州挟南北漕运命脉,历朝都是兵家重地有关。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换作今天,这就等于你抢占了酒泉基地,那哪怕你是一个再小的团体,势力也不容小觑。
其次便是巴勒布,这一支偏居一隅,为历代族长的培养基地,也是汉化程度最低,血统最纯正的一支。他们坚韧隐蔽,只负责选拔族长,不参与世间杂事。
第三个重要的支脉是张家界,自汉代张良开始兴起。因张良后来避世在张家界黄龙洞内,所以张家界也称黄龙地界。这一支擅权谋奇术,张家大多数参与政务的人才出于此。
剩下的河北清河一系,虽然数量庞大,最为入世,但也最为平庸,大多族人已经融入世俗生活,多从事农工商。
四大支系之间的关系比较微妙:泗州拥军,黄龙从政,所以对权势最为看重。巴勒布除了派驻“度母”到泗州辅助族长外,对本家之事很少参与,因为远离中原,许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而清河离本家最远,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属于随波逐流的类型。
到了清早期,张家势力已经发展到了顶峰,社会各界无不渗透。泗州本家长老会的权力心也日益膨胀,然后便是新一代张起灵坐床。这一代的张起灵意外地拥有了后代,由于是千年未有之盛事,令张家上下都非常震动。果不其然,他的后代迅速发展成四大支系之外的第五支——“棋盘张”势力,并发展出广西巴乃领地,打破了原来四大支系的平衡。同时,张起灵委托棋盘张兴建张家古楼,张起灵要传位于亲子张瑞桐的谣言盛传,也令长老会十分不安。张家内部产生动荡,由此产生内讧。于是长老会便以张瑞桐私通外族女子为由加以抵制,迫使张瑞桐断臂出走,并立誓从此不回张家,而棋盘张一脉也被放逐宁古塔,一度与本家断绝了联系。
但巴乃张家古楼的选址早在明朝就已经开始布置,所以我相信,族长密室转移到巴乃张家楼,也是源自于终极的安排,泗州最后一任的张起灵不过是执行了这一连串安排的最后一步。根据石片记录,参与张家古楼兴建的,除棋盘张外,还有继承汪藏海技艺的样式雷家族(这也是汪家的一个旁支),以及张起灵的直属亲信。
他们就像是现代建筑工程的包工头,各自为政,结果谁都不知道张家楼的真正底细。这很好理解,以现代社会而言,就是一种专业分工理念,比如一台iPhone手机,CPU来自于三星,屏幕来自于夏普,组装来自于富士康,结果哪支团队都没有真正掌握iPhone的核心秘密。当时样式雷负责建筑,而棋盘张负责祖先遗棺、密室石片等搬迁工作(那只布洛希没有记录,恐怕是棋盘张后来私自加进去的),而关键的机关部分,如能倒映出张家楼的幻影水镜、族长密室外的铃铛阵,则由张起灵亲自设计和指挥亲信执行。
之后便是泗州张起灵的突然发难,最终张起灵与泗州长老两败俱亡。自此事之后,外迁的棋盘张一脉相信张起灵本来就应该是棋盘张来继承,只是张起灵有意安排他们先行离场以免在战场中耗损,于是以本家自居。而原泗州一系元气大伤,后迁到金岭地区,依旧想从候选净童中选出张起灵为己所用,但实力大不如前。
巴勒布地处偏远,也因为金岭有意隐瞒,对如此大事懵懂不知。直到乾隆年间有盗掘者从泗州挖出龙匣献给朝廷,乾隆又召见班禅进京破解龙匣的秘密,此事最后辗转为巴勒布所知,再暗杀班禅抢夺不成后,直接派兵攻入夏宫,反而被张瑞桐的队伍打败,自此一蹶不振。但张瑞桐因为之前模仿父亲接种麒麟蛊,同样可以被孟婆铃控制,后来被巴勒布的女巫师引发失魂症暗杀成功。自此棋盘张也大幅受挫,张瑞桐之子(也即是张启山的父亲)开始反思张起灵体制,对身为张家的使命感到彻底厌倦,一度退出这场混战,也为张家赢得了平静的数十年时光。
然而张家灭亡的步伐却并没有停息,汪家这路潜藏已久的伏兵正式走上了历史舞台。泗州事变后,汪家马上主动出击,对张家的支系分头击破,当时固守政坛的黄龙一系成了最大的靶子。在失去本家指挥后的黄龙一脉,没有来自于终极的预测指引,实力大不如前。他们和汪家展开较量,但屡挫屡败,甚至连根据地黄龙洞一带都被抢走,变成了对家的地盘,改名“何家坪”(何家正是汪家在政坛中的代表势力)。
和损失惨重的三系相反,河北清河受到的波及最小,失去与本家的联系后便逐渐变成了普通家族,不必细说。
凡此种种,分散记录在密室石片中,尽是泗州张起灵生前所记。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已可预见数百年后发生之事,而终极给他的提示,就是希望他将张家彻底灭绝。
五 齐羽 27
后来我们都知道了泗州张起灵的选择。
从结果上来看,他的做法也许是正确的吧。曾经不惜千里远赴东土,只为延续血脉与文明的一族,在找到心目中的福地,安逸地繁衍生息后,却开始慢慢地变质了。在付出了太多的艰辛后,张家的后裔开始索求他们的回报。他们利用了张起灵频繁失忆的漏洞,逐步架空他的权力,最后将族长变成了操控终极的道具。
引导着人类命运的张家,却从根部腐坏了——也许是从量变到质变,也许只是时机成熟,总之,泗州最后的张起灵最终察觉了整件事。
张家太过强大了,强大到如液体渗入海绵一般,占据了社会每一个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角落,当这股力量不再有利于世界的运行,变成了一种妨害后,就应该被彻底排除掉。所以张起灵抛弃了他全部的亲族,唯有他,才知道如何将张家隐蔽在社会上的每一根钉子拔除。他将此告诉了汪家,直至现在,汪藏海的后人仍然一心一意地将毁灭张家的使命执行到底,汪家与张家之间的孽缘恐怕将无休无止。
他宁愿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也要依照族令行事,可这个结局真的就是他所渴望的吗?虽然在他心中可能会痛恨那些利用他的人,可还有张维君之类的亲信吧?他对那些誓死追随自己的人,究竟有没有一些愧疚和不舍?
我叹了一口气,忽然有点理解当“张起灵”的心境了。
终极的判断不需要任何感情,可是人类却是有感情的,这会令得指令在实施的过程中产生偏差。在这里,遗忘反而是一剂良药,因为如果不能及早忘掉过往,就意味着必须把相应的痛苦也承担下去。
那么我呢?
这是命运提出的考题。可是在很久以前,我早就做好了决定。
我侧头看了眼窗外,长白山熟悉的轮廓已经依稀可见,我的终极就在前方了。
接下来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可做,一路听着录音带也非常疲倦,在小睡了一段后,很快就要进站,临下车的时候我考虑了一下,便用随声听录下一段话给爷爷和钱老:
“二老,迄今为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不知道该怎么言谢。虽然不能在录音里透露具体的情况,但我能说的是,我现在十分振奋,因为关于我一直在寻找的那样东西,钱老已经给出了足够多的提示。虽然还有很多事尚无定数,但我想,等我把我的朋友接回来后,一定可以想到办法的。
“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所面对的是什么了。我该怎样选择,是屈从还是抵抗,从我意识到它确实存在的那一刻开始,这个问题就一直折磨着我。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上天给我的奇迹,还是一种恶意的捉弄。我似乎无所不能,却又什么也办不到。
“所以我总是在犹豫……我明白我不够强大,闯进战场的话分分钟就会被干掉。我一直以为等我掌握了更多信息,自然就能更主动,在斗争中更有优势。但是,真相是我永远都不可能掌握优势——我甚至一直都是个伤兵,是你们拉着我冲锋,才能走到这里。
“但是我现在想通了。没有人能占据优势。”
说到这,我按下暂停缓了口气。就算我再天真,如今也明白了,在它面前,再强大的力量都不值一提,这是一面倒的局势。我曾经反抗它,也曾经依赖它,但如今我既不想去控制,也不想被控制,我要选择第三项。
“所以与它合作,就是我现在的想法。如果我失败了……你们会知道一切的。”
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我想告诉他们的原本就留在了我的房间里,但我没有中断录音,而是保持着录音键按下的状态把随身听收了起来。这样,钱老的讲话便被洗掉了,除了他本人,世上只有我知道这段话的内容,然后音频完全消失,不留痕迹。
我闭上眼,重新将局势在脑海里整理了一遍。
盒子,已经有着落了;碑文,正在发掘的途中;顺利的话,我很快就能和闷油瓶见面,然后把这些事情与他做个交接。
最后是我的身体状况——虽然一直在有意无意回避掉这个问题,但这也必须纳入考虑因素内。
90天,这是我这次获得允许的活动期限。
回忆起舅公在叫醒我时的神色,他的脸上确实看不到分毫高兴或激动。
“比上次好多了,尸化率下降了一个能级,但最好马上准备三期治疗。”他和黑眼镜对视了一眼,“有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你醒来后身体的细胞机能似乎太活跃了。”
我瞄了一眼黑眼镜,他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也没有那种他一贯以来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这让我意识到情况一定不太妙。
舅公盯着我看了一阵,问:“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适?”
“没有。我感觉比上次好多了。”我忍受着头脑的晕眩,尽量不让他们发现我的异状,补充道,“特别是手脚没有不灵便这点让我很满意。如果能把上次没用完的天数累加到现在就更好了。所以,我想马上出发。”
不得不说,那时在我心中还怀有侥幸,觉得那应该只是长期昏睡带来的后遗症,但在北上的过程中,我不得不认清现实。这种晕眩不是暂时的症状,因为它一直都没有消失过。
但正因为如此,我更加要抓紧把未完成的事情完成。
为了每一个我珍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