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77)
闷油瓶在尸体前停下,弯腰将头颅郑重地摆在了地上,便又走了回来。这整个过程大概只有十几秒而已,可奇怪的是,却给人一种缓慢和沉重的感觉,仿佛他走了很久,去了很远的地方,又长途跋涉而归。
或许在这一刻,他的心神确实回到了几百年前吧。这是一种属于“张起灵”群体的默契:因为失忆症和漫长的寿命,个体的记忆被分割成无数的片段,他们共享着宿命与秘密,用彼此的生命轨迹,共同描绘出了一条纵贯千年的虚线。
也正因为如此,他们的自我被简化到了极限,几近于不存在的地步。
但几乎不存在并不等于真的不存在,虽然不知道闷油瓶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童年,但他对族人的感情,并不比任何人少。这令我感到安慰,却又有些心酸。
走到我身边,闷油瓶看着我,忽然抬手在我肩上按了一下,
“谢谢。”
我一愣的功夫,他已经松手走开了,等我回过味来,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居然因为我支持他拿骨头回来,就对我说谢谢?我以前救了他的命的时候,他都没有向我道过谢。
这就是亲疏有别么?可我并不觉得他是那种会对陌生人客套的类型。难道他真的觉得,拿回那块骨头,让前任张起灵不至于身首异处,比他能活下去更加重要?
“得,老子又唱了回白脸。”黑眼镜远远地哼了声。三人一路无话,没多久便又回到了灵瑞塔下。
我们下来时的几根绳子还垂在原地。现在想起来,这次下地怎么算也不过十几小时,居然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从洞口能看到头顶漆黑如墨,推算已经是深夜了。我们顺着绳子爬向地面,闷油瓶打头,黑眼镜跟着,我是最后一个。必须得说,悬绳攀爬向上比向下要累得多,但这活的难度比起四姑娘山还是小菜。我跟在他们俩后面,倒也没有落后多少。
接近地面了我才发现,盗洞上还被人盖了厚厚的一层稻草,大概是张维君做的伪装。也幸好这段时间没人过来,不然踩在上面就是活陷阱,运气不好能直坠上百米,直接摔成肉饼。
最后那一段,我简直跟只老母鸡似的,全身沾满了掉下来的稻草。黑眼镜支着工兵铲在一旁站着,嘴里唧唧歪歪地说:“别磨蹭了,赶紧着,天亮前还得填回去,不然给人发现咱就露馅了。”
我没理他,伸手扒住洞沿正要挺身坐上去,一片强光陡然刺进双眼,我本能地闭上眼睛,结果手滑抓了个空,险些又滚回洞里。只见视网膜残像上一团黑洞洞的剪影,依稀就是来拉我的闷油瓶。
那一瞬间我脑海里竟然闪过一个念头:什么时候闷油瓶成了自带聚光灯的男人了?
等我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黑眼镜已经看不见了,闷油瓶也闪出了我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惨白的光柱,大喇喇地罩在我身上,直刺得我什么也看不见。
狗日的,都是那瞎子乌鸦嘴,这哪是什么自带聚光灯,我们被埋伏了!
四 麒谕 31
我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缓了缓再睁开,发现洞口上方有个人正俯身盯着我。他的手电直射在我脸上,幸好光线不是太强,稍微低头就能消除对视力的影响。但我其实看不到什么东西,只有洞口那方天空,晃动着许多的光柱,脚步纷杂,似乎有不少人朝我们围了过来。
而我的处境是最悲剧的,类似于瓮中捉鳖。
这一瞬间我的脑子里涌现出了无数的问题: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难道我们被张维君骗了?还是一开始就有人跟着我们?现在怎么办?是冲出去大战一场或是干脆退回地宫里?
不过只犹豫了一下,我就醒悟到这些完全是徒劳的:对方是有备而来,故意等到我们出洞才现身,就是算准了这是地宫的唯一出口,而且附近一马平川,无处可躲,想逃基本不可能,只有往地洞里蹦极的份儿。
再说他们既然敢动手,肯定留有后招,以我的经验,还是老实点好,说不定能趁谈判的机会找找空隙。
“各位皇军好好说话,我是大大的良民。”
我迅速举起双手以示清白,守在洞口的是个大盖帽,对着我一脸鄙夷,“放老实点!我们是公安!”
我顿时有点发懵,要知道我虽然一直干着违法的勾当,但都在深山老林里,下过那么多次地从没正面遇到过雷子。正寻思着怎么争取坦白减刑,就听见远处传出几声怒喝,我和守在洞口的人同时回头,一道光柱扫向声源,正好看到有条黑影从稻草里窜起,迎面把一个人扑了个四脚朝天。这么黑也看不清那究竟是哪种攻击,被扑倒的人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等黑影站起来,我才发现竟然是黑眼镜。
瞬间我和大盖帽都沉默了,就在这几秒之间黑眼镜又扑倒了两个。我突然感到一阵暴怒,对着他大吼一声:“你出手前可不可以先吱一声,浪费老子演技!”
“不好意思啊,我不属老鼠!”他说话都不带喘的,显然还有余裕。同时与他相反的另一头也响起一阵惊呼,几道手电光先后熄灭,场上立刻就黑了几分。
我心下暗自骂了声娘。那是闷油瓶消失的方向,他也发起了进攻,看来这次袭警的罪名是甩不脱了。
大盖帽瞪了我一眼,我一看这戏演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假情假意了,抡起工兵铲就朝他的咯吱窝捅过去。
人打人其实只有一种打法:攻击要害。譬如反扣手腕、掰指头等,这种属于反关节用力,既能防御对方的招数,也适合攻击。又或者集中攻击腋下、腰部等最软的部位。以我现在的兵器和对方的姿态,我没别的选择,看大盖帽的身材,打腰部未必吃力,搞不好人家腰肌一发力就可以卸了我大部分的力,打腋下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招说起来还是以前黑眼镜教我的,但是他不承认,他说是我无师自通。好吧,我承认我从他那里学到的只是打架要无耻,招式是我自己悟的。搞不搞笑不重要,关键是实用。
大盖帽哼了一声,身体侧过避开我,顺势就朝我抓过来。
“对,就是这个味儿!”我瞅准他吊在半途没法换姿势的当儿,抡起几十斤的器材包,直接就把他扫得摔进了坑里。大盖帽发出一声哀嚎,我顾不上补刀,拔腿就往闷油瓶那边跑。
等靠近了才发现,他身边早就已经躺倒了好几个。我起先还以为出人命了,随后才发现这些人身子都在微微起伏,有的还发出蚊子样的呻吟声,看来他手下还是留几分情面。
以我对闷油瓶的观察,他打架其实就两种模式:打算打死对方,不打算打死对方,好在一般都是后者,才不至于杀人如麻,但我心里还是有点发恘,一边抽出工兵铲防御一边提醒他们,“别和雷子纠缠,小心枪!”
“你也忒傻了。”接口的是黑眼镜,他手上抓着根洛阳铲,衣服破了好多口子,和人打得叮叮当当,边打还边笑,“雷子那舌头都没捋直呢,还叫自个儿公安?他们指头跟这小子一样,都不是好玩意。”
我闻言心里一惊。手指异常,难道这些人竟然都是张家的?那是守在村里的泗州后裔,还是张启山那一支不知道算什么的支脉?能装成雷子的,果然还是张启山那边嫌疑更大吧?
说话间闷油瓶又放倒了两个,转眼我们身边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我警戒地转了一圈,没听到任何打斗声了,撑着双膝喘了几口大气,就听到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朝远方奔去,中间还夹杂着黑眼镜嬉笑的呼喊,“唉老兄,别走啊!”
我唾了一口唾沫,心想我这是倒了什么八辈子的大霉和这个逗逼组队,人家跑都跑了,他还嫌事不够多,还要去拉回来。
没几下他们就去得远了,我估摸着我也追不上,干脆原地休息,然后我就感觉闷油瓶按了按我的肩膀,接着就也朝着黑眼镜的方向追去。
我一愣,这意思是追上去才正确么?纳闷了一会,我捡起个射灯提气去追,可就是犹豫了那么一下,竟然就已经找不到他了。我不由得后悔不已,天这么黑,那家伙脚步轻,又不会像黑眼镜那样用怪笑留坐标,我该上哪找他?
就这样乱晃了一阵,我忽然听到了扑通两下不太清晰的落水声,不由得心中一动,摸索着往声音的方向走去,终于让我看到了闷油瓶。他盯着前方一动不动,我靠过去他用射灯一扫,只看到一片辽阔的水面,不禁愕然,“他们人呢?”
“湖里。”闷油瓶答道,然后他扭头看着我,“你怎么没留在原地?”
他这句话自然得就像问我今天的早餐吃过了吗。
“留在原地干嘛?”我脱口而出,接着就明白了,“我靠!”
闷油瓶没有说话,拽着我往原路返回,果然那片空地一个人都没有了。我搜了一圈,如果不是草地上有一些碾过的痕迹,谁都不会知道这里刚刚才打过一场群架。
我把那片田地瞪了个遍,最后只好满怀歉意地看向闷油瓶。他平静地摇摇头,看向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的天空。
几小时下来,茫茫天地间居然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四 麒谕 32
天亮得很快,我又沿着湖找了一阵,毫无线索,心知再磨蹭也没用,就先拽着闷油瓶回村见了村长,告诉他蚂蝗窝已经被毁的消息,以及让村民短期内不要下水云云。村长很高兴,立刻安排我们补吃补睡,还说要做锦旗送到我们单位去。
这种准定穿帮的要求我当然拒绝了,也睡不着,等安顿好闷油瓶,就出去借村里的电话,打算把黑眼镜失踪的事通知给我爷爷。毕竟他是帮会里的成员,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一个人处理不来。
没想到我一开口,村长就笑了,叫来一个人说开拖拉机送我进城。我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年代电话还是稀缺资源,别说没有手机了,就连固定电话都很少见,这样的一个小村里是不可能有公共电话的。
无奈之下,我只能委托村长帮忙留意湖边,心里直犯愁。黑眼镜失踪了,我又不能把闷油瓶绑在身上。蚂蝗的事一结,他肯定得走,我总不能把黑眼镜就扔在这。
这他妈的,说好了是来保护我的,关键时刻居然掉链子。
要不然,我干脆把鬼玺拿出来,哄闷油瓶帮我找人?他会不会抢了就跑?
一路想得郁闷非常,回到村长家走进客房一看,我差点没背过气去。只见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应该躺着睡觉的人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靠,不是吧?”这小子居然不告而别?我简直要炸了,冲出房间劈头就问村长。他也稀里糊涂的,指了个大致方向,我拼了老命地追过去,一路走一路问,直跑得骨软筋麻,才终于在村外一座小山丘上看到了闷油瓶。
他倒是没有在跑,反而坐在最高处看着远方发呆,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敢情是又犯了老毛病。
我扶着歪脖子树喘了好一阵才缓过来,顺着小路走了上去,边走边在心里骂娘。这小子也真是麻烦,看个天还要上高处,好像多了几十米就看得更清楚了似的。
“你干嘛?不困了?”
他没回答,也没动,老僧入定一般。还好我了解他,知道他就这么个德性,不理人不是心情不好,说的话他也都能听进去。其实我有时候都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说话比说话还轻松,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他就类似于一只警铃,没了肯定不行,但响起来也很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