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187)
他没说话,我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是担心龙匣,我可以替你去。虽然晚了40年,现在去取也不算晚。”
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虽然他未必听得进去,但我还是希望能稍微开解他。何况对他来说,比这更严重的失败多了去了,只不过还没想起来而已。人类有忘记的本能,能治愈大多数的伤口,他过去的人生充满了陷阱和背叛,没必要把旧伤疤再一一揭开。
但是闷油瓶摇了摇头。
“我的失败,并不是指没救出那些人。”他顿了顿,说,“我是指,我对我自己的背叛。”
我茫然地看着他,闷油瓶继续道,“我的记忆并不连续,我常在想,我是谁?我现在的想法,有多少和以前一致?又有多少是相反的。”
“所以我为自己留下很多标记,希望无论何时当忘记重要的事情都能保持初衷。可是,在我想起这件事后才发现,我有时会躲开那些标记。我放弃过不知多少次,只因为我不喜欢某段记忆,然后甚至还忘记了自己放弃过。”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很久。
当他不说话的时候,室内只剩下火焰吞噬柴火的声音,仿佛连流动的时间也停滞了。我看着闷油瓶的侧脸,忽然就想起在西囘藏见过的他的塑像。那尊未完成的石像一直在风霜中守候着,指引着我向秘密探索的旅途,而他看到的却是自己的残缺。
人们总是忽略了这点。我们以为张起灵是无所不能的,就连他的石像都能作为希望的路标。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人类。且因为失忆症的阻碍,他的人生之路比其他人更加崎岖。
我打破了沉默,“所以你……”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措辞,但闷油瓶立刻猜到了我的想法。
“只是试着走出来。”他接上话头,缓声说道,“在西沙我又想起了一些,可是更多事依然是空白。当我回忆四姑娘山、塔木陀和张家古楼时,我感到了本能的排斥。但当我不再去想,一些情感也连带消失了。”
他看向头顶的虚空,让我想起他以前闲着的时候也几乎都在看天花板。很难想象那些时候,在他表面的平静之下,脑海中不断回溯的究竟是如何惊人的回忆。
我曾经对此十分好奇,事到如今,似乎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闷油瓶把视线收回,道:“后来,我想起了你。你保护我远离那些地方,是因为你知道背后的缘由——我与你一起到过那里,我失败过。”
他以这句话结束了叙述。我愣了好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似乎应该激动,但是又高兴不起来。该说啥?“哇咔咔这都被你发现了”?
我说不出口,揉了把脸想清囘醒点,又想反驳。
他想起了我在现场,将他的信任交给我,却没想起我都干了些什么——狗囘日的,信誓旦旦要帮助他却一败涂地的,明明就是我。
“我没你想得那么好,也许比你以为的要糟糕多了。”
闷油瓶凝视了我很久,淡淡道:“那就让我去发现吧。”
“我得找出自己的过去,这不可能由其他人来代替。”他的神情与其说是执着,反而更接近于坦然,“但是你可以告诉我到底缺了什么,因为你知道更完整的我。”
六 齐羽 51
火苗微微地颤抖着,带得满屋子的光影不住地摇晃,反而更显出闷油瓶的坐姿如磐石般稳固。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他到底缺了什么?恐怕这也正是我穿越后的几十年里,穷尽所能想要找到的答案。
在青铜门前他为什么会被烧死?为什么要遵从纸条上的指令?造成一切的是那个留下纸条的“我”吗?这个“我”又是什么人呢?
我抱着一连串百思不解的疑团来到这个世界,原以为能凭信息差改变历史,于是说服他走进张家古楼,最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当了灾祸的帮凶。
事到如今我的努力确实挽回了什么了吗?或者相反,我正推动着一切向某个无可挽回的悲剧走去?
我并不知道。虽然我做了许多事情,但完整的真相依然不在我的手中,现有的碎片甚至还不够拼出个大概的轮廓来。
想到这里,我不禁叹了一口气,一切都太仓促了。
“我也想知道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可是那时你进去陨玉后我没有跟上,我在外面等了几天,我……”
我中断了语无伦次的讲述,这样的话完全没有说服力。接下来该讲什么?就算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又有多少是有用的信息?我不知道他在里面遇上了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只是盲目地不让他进去,而他只要一句“我会小心”就能否决掉我的意见。再说,他当年去长白山足足消失了十年,我跟着他一直跑到了长白山上也没能劝住他。
闷油瓶没有催促,静静地等待我的回答。我心里升起了一股焦虑,还想再开口,没想到一阵敲门声却彻底打断了谈话。
“不好意思强行插播个广告,但事情变化得太快了。”黑瞎子叩响了本来就松松垮垮的铁门,他的语气带有一点戏谑,但表情很严肃,“我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想听哪个?”
我被打了个岔,气一下就泄了,不假思索地接口道:“都说。”
黑眼镜顿了顿,脸上有一丝轻微的讶异。我这才发现,他那句原本是对闷油瓶说的。
但是黑眼镜的表情很快变成嘴角的一丝笑意。
“好消息是,潘子赶上了,计划很顺利。坏消息是出了点意外。”他推了推墨镜,把头侧向我这边说,“阿宁的队伍散了,丢了两个人,小美女和小郎君。”
我吃了一惊,马上意识到他指的是谁。小美女当然是阿宁,而“天真无邪小郎君”则是指我——这个见鬼的称呼是胖子发明的,现在居然把黑眼镜也传染了。
黑眼镜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但眉眼之间看得出,其实是说给闷油瓶听的。
闷油瓶显然也听懂了,立刻起身站了起来,“胖子怎么说?”
“大潘已经稳住了,但是要快点找到人,不然等吴三省到了发现大侄子丢了,估计得暴动。”
他们说着便行动起来。闷油瓶看了我一眼,对我点头示意,然后就跟着黑眼镜出了房间。我顺着过去,只看到窗台上两只单脚印,接着外面路虎的车灯就亮了。隐约能看到他们俩钻进路虎,车内传出一些支零破碎的话语,还夹杂着对讲机特有的噪声。因为隔得远,我也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有个粗嗓门吆喝得特别大声,一听那语调就知道是胖子没跑了。
一瞬间我不禁有种隔世的感觉。这些年我从未和胖子正面接触过,距离上次真正的对话,算起来竟有几十年了。2015年我去长白山之前是见过他的,结果我就那么一去不返,也不知他是什么想法,大概会以为我死在山里了吧。
潘子、三叔、胖子,这些关键词在我脑海中串联起来。当年我在魔鬼城中与阿宁走失的时候,醒来便遇见胖子和潘子。那时胖子告诉我,是闷油瓶早就和三叔里应外合,一路留下记号,引他们跟上进入塔木陀的。看来,现在胖子已经快要赶到了。闷油瓶和黑眼镜带着文锦,从阿宁队伍中溜出来,恰巧避开了沙漠鬼船的尸蟞群,这一切和我所经历的过去完美吻合。如果不是为了来见我,是不是历史就会改变呢?
我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室内,发现熊背正坐在地上一脸迷茫地瞪着我,见我回头便指了指窗户,“你唔跳?”
我摇摇头,他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们玩超级马里奥呢,穿来插去的。”
说完,他便又开始摆弄篝火里的烧烤。我闻着觉得气味不太对,蹲下细看,居然是一些龇牙咧嘴的小蜥蜴,还夹杂着几只叫不出名的昆虫,一时只觉得诡异到极点。
“墨超抓的啦,他讲罐头太难吃了,他想食肉。”熊背好似看懂了我的心思,随手就递了一串给我。我拿在手里,简直哭笑不得。
黑眼镜就是有这种本事,不管形势怎么变化,他总是能按自己的步调过日子,也许我应该多向他学习。
“看来今晚是个不眠之夜。”一个朗朗的女声响起,我循声看去,文锦立在房门前。她望了会窗外,眼神里满是深思,“这地方越来越热闹了。”
我们一时间陷入了沉默。熊背哼唧了几声,嘴里砸巴着道:“大姐大也爱凑热闹嘛,要唔要来一根?”
他把串烧蜥蜴递过去,文锦轻微地摇摇头,只看着我道,“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你说。”
文锦和我爬上了闷油瓶傍晚去过的那个山丘。天色还非常阴沉,这时候正是夜最浓的时候,何况是大雨的天气。幸好雨已经停了,唯有空中的电光不时在密云中窜动,短暂地为我们照出惨白的大地。
靠着我的牵引,文锦一步步地往上走,另一只手抓着一本翻开的笔记,肚子前挂着一台便携式雷达,上面有一些闪烁的光点。她告诉我那些亮光是雷达应答器的信号,在来这里前,她沿路丢下不少这样的小球,等雨势起来,河床上漫起的水会带着它们翻滚到更远的地方,为她指出水路的所在。
“这才是第一场雨,后面还会有的。”
到达坡顶后,因为信号变好,光点更多了。她在本子上画下一些标记,然后将手电朝向远方。光柱照在悠远的虚空中,最终被黑夜吞噬。
“我会沿着河道离开。如果你们也想去,我会给你们留下记号,绕过地下工事的老路。”
“太危险了。”我反对道,“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
“这就是我想单独和你说的事情。既然吴三省要来,我就不跟大队了。”文锦淡然一笑,伸手按住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关心则乱,有些人还是再也不见的好。”
六 齐羽 52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想起三叔平日对文锦的挂念,几十年物是人非,若这次再错过,恐怕就是永远的错过了。
迟疑了几秒钟,我还是忍不住说道:“你……都不给他一个机会吗?”
“机会……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让我变成这样的,但也许等来的,只是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而且,说不定还会像上次一样……”文锦的声音越说越小,终于消散在夜风中。她停顿了好一会,才又侧头看向我,“这是赌生死的时候,我不想再和谁有牵扯。”
我叹了口气。
当年三叔和解连环在西沙串通,之后互换身份,确实直接导致了文锦和霍玲被喂药的结局。虽然后来三叔为了这个和解连环在帮派会议上斗个你死我活,对于文锦来说又有何意义呢?她唯一得到的,就是被三叔抛弃的事实。如果那一天,她和我逃出去时,不是为了找三叔而半途折返,她今日的处境也许会大不相同。甚至今日吴三省会来追她,是为情为命,又有谁说得清楚?她与三叔之间的恩怨,历经几十年已经缠成了一个死结,斩也斩不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