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彻底低估了北京人民对冬日什刹海的喜爱,过路旅客太多,他站在银锭桥上干瞪眼等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能拍到心仪的画面。
他们两个也算是跟河湖之类的有不解之缘。
两人逐渐无言,气氛却并不僵硬尴尬,当两个人熟悉到一定程度时,他们往往是在享受此种状态的。
他们过完今天之后,就要再次离开这座城市。
车辆停稳,后方有个不大不小的水坑,云酽关门时没注意,差点一脚踩了进去。
还是宋见青把自己的手递给了他、示意他抓紧,然后跳过来,动作自然得他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其实云酽根本没有跳过去的必要,他只需要不顾形象地把步子迈大一点——虽然这的确会牵动他酸痛的腰部肌肉。
也有更加明智的选择,就是绕过去。
可是宋见青把手递给了他。那只早上起来帮他揉抽筋的腿的手,那只不久前才刚把他从椅子上抱起来的手,云酽感觉相当不错。
于是他回握了那只悬在空中等待他的手,像是幼儿园小孩玩跳房子游戏一样,他跳过了那个映出灿烂天光的小水坑。
他们的影子也被收束其中,这一秒内画面的主色调将成为童话的颜色。
紧接着的动作就像王家卫独创的镜头语言,慢快门。他们身后的高大水杉与广阔湖泊都凝成一片朦胧的天地,不由分说被迫进入光影盛宴,原本快速的动作变得轻盈缓慢,时光轴被拉扯成如水无形的美学。
如果要让宋见青和云酽两个人从被摄主体转换成上帝(导演)视角,他们一定会异口同声地说:这段务必要用手持拍摄。
这一场戏的整体色彩基调是素净澄澈的青绿,吸取自他们背后摇曳生姿的树木,像是被高度抽象出的现实。
拥抱相比于可能令人造成不适感的亲吻与性/爱,在大银幕上往往更能迸发巨大的感染力,将观众置于影片所营造的镜像空间中。
无论是亲人、朋友,还是情侣,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时,抽象的思维在洪流中合二为一,能够隔绝很多外界的阻挠,因为渴望拥抱的心脏是敏感、旺盛、而又坚强至极的器官。
夏日终曲里的拥抱是皮与肉紧贴的悸动,冬季赞歌中的拥抱像是片片雪花飞舞,总之,它们让人眷恋。
手持拍摄的特点是两个字,云酽很喜欢,即兴。
世间有许许多多美好都是在不经意的即兴创作中出现的,比如他们刚才这个幼稚的动作。
它颠簸的特质能够增加画面的流动感与无方向感,一瞬失衡,短暂获取来自云霄飞车的快感与屏息。
一瞬跌宕,一秒心动,一页故事,云酽少了那么点平衡感,从后方望去,像是摔进宋见青怀抱的。
这时候宋见青身上那股木质香只剩下尾巴,几乎脱离木的掌握,沉稳厚重的底色被削弱,温润的中后调成为承载着其他记忆的存在。
只差几厘米的距离,云酽的嘴巴就要在他肩膀上印下一个唇印。这暧昧不清的气息,让他无法不感到胆颤。
而宋见青什么都没说,令云酽捉摸不透,好像他的初衷只是单纯地伸出手扶一下云酽而已。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并肩保持着礼貌疏离的距离,向前走去。
与此同时,被车挡住了身影的两个人把他们一切动作尽收眼底,无论是晦暗不明的眼神,还是深深克制住本能的手臂。
白落枫目瞪口呆:“我说他们是不是根本没看到我们啊......宋见青这是干什么呢?”
游觉陇双手插兜,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说了一句很多年前就曾说过的话。
“你看他跟谁那样牵过手。”
独墅湖比金鸡湖要大一倍,岸边芦苇随风晃动,水天相接。
教堂中空空荡荡,与云酽在国外见过的很多教堂都相似,却又不太一样。
他想,可能是因为以前都是独自一人吧。
他们挑选在一条合眼缘的木长椅坐下,云酽看向哥特式穹顶,没头没脑地说:“这里倒是很适合来一场婚礼。”
圣洁又美丽,盛大且恢弘,平静而安宁,铜制十字架与虔诚的祈愿祷告最相配。
——就像寂寂堂中那两人。
他是并不严谨的无神论者,除了祈求祷告时,他更愿意信奉日升月落,潮湿闷热的雨季,或者一首动人心扉的歌。
彩绘玻璃窗投下彩虹琥珀般的倒影,宋见青侧目看向他,他明白此时云酽是放松的。
云酽把心中所想诉之于口,没有过多解释,因为他清楚宋见青会明白他。
“当时在宋阿姨的婚礼上,我又看到你了。”云酽此后参加过很多婚礼,却没有任何一场比宋露林的婚礼更加震撼。
宋见青周身倏地一顿,这件事他是真的不知道,也亏得云酽能够藏这么久。
那场婚礼带给他的感觉并不怎么样,那一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原生家庭分崩离析。他艰涩开口:“那你怎么没有叫我?”
云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明白自己当时对宋见青的感觉已经超出普通朋友,心中仓皇,近乎绝情地希望这份感情留在原地,保留在最美好的初始阶段。
他不开口,是因为害臊,又无法准备好措辞。
他的勇气总是一阵一阵的,并不稳定,时而敢于说一些让宋见青瞳孔地震的话,时而变成锯嘴葫芦。
而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落在宋见青眼里又是另一种情绪。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想,宋露林嘲讽他被前男友骗身骗心是客观的。
这是他第二次带云酽游苏州,他们一刻不停地怀念第一次,并且他已经开始规划第三次再来时要带云酽去哪里。吴趋坊、网师园、十全街、临顿路、百花洲......和耦园。
空荡荡的教堂中徘徊着他们两人的声音,宋见青用自己的手指搭在云酽的食指指腹,热意、力度和心跳都在传递。
他能够感知到云酽还是有许多事情在瞒着他。
年少时词不达意,再见时言不由衷,这句话简直就是他们两个的真实写照。
不过靠一些笨拙的表情与动作来观察的话,他知道云酽已与他心意相通,这是多么精湛的演技都无法诠释的,同时也是无法遮掩的。
他们坐在华美古典的教堂中,仿佛能够听到神圣的唱诗班在吟诵。
不是爱人的身份,却句句都在说爱。
第84章 跟我回家
对于云酽来说,打发时光最好的工具便是随手点开一部电影。
可是这次在飞机上观影时他却心神不宁,频频看向窗外厚厚的云层,舍不得自己的第二次苏州之旅。
屏幕上珍·玛奇的那张俏丽面庞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正有些忧郁地盯着湄公河。浑浊发黄的河水滚动汹涌,宛如血液在人体中流动,那是陈年记忆斑驳的颜色。
日光无差别地融化一切,皮肤黢黑的艄公、陷入薄霭的村庄,臂肘支在船舷上的十五岁姑娘,和在屏幕外注视着画面播放的云酽。
河水从柬埔寨森林蜿蜒而下,却不能呼啸而过,因为云酽的手指总在屏幕上点点停停。
他总有个算不得毛病的习惯,心中揣着事的时候就看不下去,总会愣怔地盯着屏幕,后知后觉自己错过什么精彩之处,再狼狈地拖拽进度条。
尤其是对感情感到迷惑时,他倾向于把自己代入电影中不同的角色,去猜测他们遇到与自己一样的困惑时会如何解决。
很明显,任何故事发生在那个年代的西贡,都是令人晕眩的。
云酽猜测,最优解是享受每一瞬欢愉,静候离别叩门。并且在年少时用冷静到淡漠的目光俯瞰这段回忆,用皮开肉绽的痛感承接烙印。
玛格丽特·杜拉斯本人认为这电影稍冗长,她的同名小说尚不足七万字。的确,电影往往很难与文字表达出的想法达到同频。
这部电影几乎算是让云酽直视自己性取向启蒙般的存在。他在读高中时第一次点开《情人》,那抹茶褐色衣裙包裹着的美好躯体只让他生出对美的审视,他对女主角的美丽是一种客观而不掺杂情欲的喜爱,就像人类仰望断臂维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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