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自行车停在墙根旁,拿出一条已经破了边角的塑料皮钢锁,锁住了后轮,很有年代感。
停车的地方旁边有一排楼梯,立面镂空,横面钢板上的漆已经被蹭掉很多,又生了层锈,露出斑斑驳驳的小块,像是潮湿阴郁的霉菌聚在一起。
云酽踩上第一节 阶梯时有些恐惧,脚下楼梯仿佛随时会承受不住重量而断裂,一直发出“吱呀”的哑声嘶鸣。
优先他两级阶梯的宋青察觉到了他的不适应,朝他伸出了手。
危机感瞬时获得了大脑的主动权,在云酽缓过神时,他的手已经被宋青牢牢握在掌心。
这是他们今夜的第二次牵手,比所有的正常交友速度都要快上很多。云酽在心中默念,最起码对我来说是这样,他连白泽的手都没牵过。
因为不习惯,所以云酽走得很慢,另一只手抚着生锈粗粝的金属扶手而上,像是蹒跚学步的孩童。
但是宋青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停下脚步来等他,没有催促。
整条楼梯右边与墙体相连,攀起来像登高,把安静地平江路尽收眼底。
宋青把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云酽站在里面环顾四周,只需一眼就能看完,整个房中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冰箱只到半腰,空调外壳旧到发黄,开二十六度还要缓上半天。厨房就只是一个简陋的吧台,厨具也简单。床倒是挺大的,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一大小。
床头散落着几本书,云酽凑过去一看,是《电影导演基础》和《论戏剧性》。
这几本书他也有,书角都被翻阅的皱起来。但他没有询问宋青是否喜欢,是否同样对导演系情有独钟,甚至没问他的具体年纪。他隐隐约约觉得,这种话如果问出口,他们之间持有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聊起未来,聊起学业,他们的关系会变得和他人没有区别。
“我出门前已经开好了热水器,”宋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水温也刚好,你先去洗吧。”
云酽眼前仍是那几本熟悉的封皮,听到他的话,木木地点头就想要遵循。
直至站在浴室门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无礼又莫名其妙的决定有多么古怪,他根本就没有可以换洗的衣服。
他发愁的时间不超过三秒,就听见宋青没有起伏的声音:“我拿了我自己的干净的衣服,你可以穿我的。”
这是为数不多的、云酽感觉自己被照顾的相处模式,从相识的第一秒开始,宋青就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从生理肉体到心理精神。他站在极为陌生又狭小的浴室中,剥落衣衫,在一扇从未见过的镜子前自我忏悔。
他看向镜中的自己,用微热的手掌覆盖正在跳动的,埋在胸腔皮肉下作祟的器官。忽而惊觉,依赖他人的美妙让人如同上了瘾,失去神志,食髓知味。
春日青色的瓷砖块块拼接,垒成宋青的浴室。云酽看向置物架,上面果然放着一件白色的背心,一条深褐色的宽松短裤,还有一条虽不新,但很干净的浴巾。
花洒流出的水温度刚刚好,他站在汹涌而出的水流下,回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多么不可思议,哪怕是放在十二个小时前,云酽都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些事,死缠烂打地央求人家带自己回家,又不询问身份和过往。
他很快就洗完了澡,在伸手拿浴巾擦拭身体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被他眼疾手快地接住,才不至于掉湿滑的地上。
布料在手心的手感很熟悉,云酽定睛一看,脸庞蓦地升起胭脂似的酡红,是一条崭新的内裤。
他粗鲁地给自己擦了擦头发,任由差点及间的发丝支棱垂落,乱糟糟的。
他不是入室盗窃的贼,却生怕被人抓住把柄一样,把浴巾叠的整整齐齐,重新放在置物架上。迟凝不决半晌,终于在满室水蒸气把他自己闷熟前走了出去。
宋青正在收拾床上散落的那些书,回头便望见他抱着自己的衣服乖乖立着,也不上前,怕滴水的发丝濡湿床单枕套。
刚洗完澡的白皙皮肤透出一层粉,大了一号的白色背心套在他身上,领口松松垮垮露出漂亮的锁骨。宋青一滞,说起无所谓的废话:“衣服还合适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云酽又想起已贴身穿着的衣物,面色更红:“挺......合适的,谢谢。”
刚洗完澡,云酽额头已经又蒙上薄薄一层汗。没等他询问有没有吹风机,他就敏锐地抓捕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踩在他们刚才走过的钢板楼梯上,来者不善。
宋青同样也听到了,神色一凛,拽起云酽的小臂就往另一扇窗走。
房门外面的那层金属防护门被踹,发出极大地惨叫声,门外的人嗓门雄厚,听起来跋扈又狠戾:“死小子!我他妈知道你在家!滚出来还钱!”
那扇窗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宋青先他一步纵身跃下,动作熟练,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上,连块灰都没沾上。
踹门的动静越来越大,云酽的脑袋一片空白,看见站在下面的宋青朝自己伸出双臂,就停止了思考,也学着他的动作跳了下去。
他落在了宋青的怀抱里,把难听的叫骂声抛在耳后。
意外来的突然,云酽感觉得到,宋青在发抖,抖得幅度微不可见,他却不能装作置若罔闻。
一咬牙,他紧紧地抱住了宋青,把自己的脑袋窝在他的颈侧,尚未干掉的发丝垂在他的肩膀上,不断分泌的多巴胺让他感觉自己燃烧起来。
他乍然明白了那些东西。粉身碎骨的钢化膜,打工的苏式面馆,只有一支的碧螺春冰淇淋,裂开一半的塑料皮铜锁,还有破旧的出租屋。
没人出声,万物寂静,他们又收紧了这个怀抱。
第23章 苏州·夏·春光乍泄
淡淡的柑橘香气飘进这个怀抱里,让人沉醉。甜,酸涩,馥郁,随着体温逐渐蔓延四散。
两股相似的气味交织,稍浅的是宋青身上传来的。云酽脑袋充血,他想起浴室壁龛中那只塑料瓶,金黄色的沐浴液,飞速滋生于掌心的绵密泡泡。他迷迷糊糊地思考,气味相同,他和宋青是不是更加亲密了?
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他们之间那份不知深浅的缘分像是层层递进的阶梯。不知不觉中,他已用上亲密这样狎昵不庄重的词眼。
跳窗逃跑,被人追债,生活拮据,都是云酽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所以他感到稀奇又惊惶,可是和他相依偎的这个人在发抖。
在这一刻,他对宋青的好奇感到达了顶峰。他好奇他的身世,他的家庭,他的故事,他的一切。
讨债人不知用什么方面撬开了门,小屋传来一阵摔摔打打的声音,厚重的书本被掷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呼救。还有玻璃被敲碎的脆响,云酽知道,易碎的并不只有玻璃。
他不记得他们的拥抱持续了多长时间,可能在踹门的人大喊大叫了多久,他们就贴在一起多久,没有人尴尬喊停,只是任由火苗随风飘摇。
窄巷里静悄悄的,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
直到楼梯再次传来不堪重负的声音,他们才慢慢分开,贴在墙壁上,脚下踩着湿滑的苔藓,时不时脚底一滑就会有失重的感觉。
云酽感觉自己完全处在失重状态,没有地心引力的牵制,他的情绪就像一只随时渴望遨游的鸥鸟。宋青是出现在他十八岁人生中的一个小小问号,他对一个缘分尚浅的人充满好奇。
宋青贴着墙根伸头去寻那群人的身影,完全确认他们消失后,才招手示意云酽一起上楼。
门锁已经被他们破坏,木门上残存几个脏污的鞋印。小屋里一片狼藉,刚才被宋青收放在书架搁板上的书,被撒气撕掉了许多页,露出狰狞参差的边角。
云酽走进去帮他一起收拾,眼角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他注意到了碎在餐桌旁的那只花瓶。
吹制玻璃,自上而下通体琥珀色,晶莹不沉闷,银色月光泻在它的碎片上,渐变效果更显优雅。
银杏蝴蝶镶嵌在瓶壁上,扑朔翅膀,栩栩如生。落在地板上化为一地碎片,像是宝石蒙尘。云酽记得这只花瓶,沈於容的办公室有只一模一样,那只银杏蝴蝶,他不会记错。
这是一个来自丹麦的牌子,须得提前预定才行,沈於容曾因为助理没能给她定到满意的作品而大发雷霆,云酽印象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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