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免觉得失望。
漫长的失望之余,他也终于感受到了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后遗症——腰背酸痛,脊柱发疼。
只是比起这些生理上的疼痛,更让郁启明难以忍耐的是心理上那些古怪的情绪——譬如说,尴尬。
之前被兴奋和期待所掩盖住的、现在后知后觉开始漫涨上来的尴尬。
他意识到了尴尬。
而在感受到尴尬之余,他又觉得有点难受。
他说不清楚他为什么难受。
或许是期待落空,或许是其他更复杂的什么东西。
只是这尴尬和难受的情绪有点太强烈,强烈到让他不久之前吃到肚子里那些昂贵的食材都开始造反。
华丽的水晶吊灯太闪太亮。
脚底下的大理石地面也过分昂贵。
郁启明在忍耐了两分钟之后,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摸到了外面找到了司机大叔,找了个需要给家人报平安的借口,诚借到了司机大叔的手机。
然后,他就像一只躲避人群的老鼠一样钻到了屋外没有人的花园里。
大户人家的花园很大,超级大,大得像是他们一家就占了一个山头。
假山高树,还有开了半池荷塘的莲花,郁启明看到灯下的荷塘里蜿蜒游走的几尾黄金色的鲤鱼,他觉得那几条鲤鱼都比他的命更值钱。
郁启明盯着那几尾金色鲤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捏着手机穿过一条小花径。
叫不出名字的花树在盛夏都没有停止花期,郁启明在一棵花树底下找到了个长椅,不远处的几盏草坪灯在一旁一座中式小楼的白墙上投射出一片类似于水波的灯光。
太漂亮了。
这个地方。
盛夏,花园,花树,没有蚊子,露天空调驱散了晚风的燥热,连夜幕上的星月都闪烁得恰到好处。
郁启明坐在椅子上,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了从茂盛的花树上垂挂过来的花枝。
细细一支花枝,坠了粉融融的三两朵花。
郁启明盯着那几朵粉融融的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响了三下,郁早早咋咋呼呼接起了电话:“喂,你好,找谁?”
郁启明说:“是我。”
郁早早哇哦了一声:“是怀着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参加小少爷成人礼的那一位郁启明同学吗?”
郁启明低低笑了下:“对,没错,就是那个特地跑来见世面的郁启明。”
郁早早于是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问:“怎么样?有钱人家大少爷的成人礼,隆不隆重?夸不夸张?”
郁启明望着那一支花对郁早早说:“很隆重,很夸张,我手脚都没地方放,生怕鞋底的泥脏了他们家的红地毯。”
郁早早笑他:“哈哈哈,郁启明,你好会讲哦,多讲一点,我爱听。”
郁启明于是就讲:“海鲜是冷的,芥末能呛死人,奶油蛋糕有点腻,那个叫马卡龙对吗?看上去挺漂亮的,拿了一个咬了一口,嗯,有点甜过头,不推荐你,我喝了两杯果汁才压下去。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啃了两个炸鸡腿。”
郁早早在电话那头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听上去怎么那么惨,你不是去参加盛大的生日宴会吗?妈妈诶,我那一颗本来因为你参加生日宴而产生嫉妒、变得丑陋的心灵都已经再次盛开了鲜花,哈哈哈哈我的喜悦果然是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的,炸鸡腿还是好吃的,郁启明,记得多吃两个啊!”
郁早早夸张的笑声好听过大厅里的小提琴声和钢琴曲。
郁启明在那一刻忽然又感受到了这一切的新奇,他笑着对郁早早说:“我现在坐在花园里,露天花园开着二十四小时的空调,花园的对面有一座中式的小阁楼,像是照片里江南园林里那种样式,白色的墙,灰色的瓦,非常精致,非常漂亮。”
郁启明说话的同时,目光缓缓从花枝移到了那一座小楼上。
水波样的灯光缓慢流淌过小楼,流淌过白墙黛瓦、飞檐戗角,和木质回廊。
然后,郁启明看到了细微一点火星。
有人靠在二楼的沿廊,垂着眼睛正在看他。
水波一样的灯光滑过他拿了烟的手,滑过他沉静淡漠一张脸。
郁启明握着手机,听到郁早早在电话那头喂了两声:“郁启明,你还在不在听?”
郁启明同他对视。
郁启明对电话说:“抱歉早早,我现在不方便,等一下再跟你说。”
郁启明挂了电话,想了想,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仰着头,对二楼上那个少年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以为这里没人。”
靠着沿廊的少年偏了偏头,手里那一支烟冒着细细的青烟。
“郁启明。”他低低叫了一声名字。
郁启明听清楚了他的嗓音,冷的,淡的,冬日小雪一样的。
郁启明慢吞吞眨了一下眼睛:“…是的。”
水波纹路的光线退却,阁楼重新陷入寂静的黑暗。
对方很久没有说话,郁启明只能看到那一点细微的星火在黑暗里闪烁。
郁启明抬头盯得脖子酸了,他低下了头,想了想,然后对着空气说了句:“生日快乐?”
灯光再次过来的时候,照亮了阁楼上少年人带着讥讽的笑意。
他说:“你早来了一天,郁启明,我们约的是明天。”
——你早来了一天,郁启明,我们约的是明天。
这就是初见时候,裴致礼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裴致礼,话不能乱说的,你看,一语成谶了吧。
你嫌他来早了一天?别了吧,后面等了那么多年,你等的都快绝望了都。
第46章
回忆旧日,尤其是十余年前的往事,对于郁启明来说其实是一件很有负担的事情。
这些过往同他现在割裂太深,毕竟他的人生早已经因为一些“意外事件”的发生而扭曲坠落去了另一个界面。
极其偶尔的偶尔,郁启明也会怀念当年,但那实在是概率不太高的事情,或许两三年里也没有一回。
他不是一个会沉湎于过往的人,比起过去,他永远更重视现在。
拿得起放得下,是一个成年人应当具备的基本素养,郁启明一直觉得自己在这个事情上可以拿满分。
视频那一头陷入了安静,而郁启明有意为之,逐渐放慢了收拾餐桌的脚步。
他慢吞吞地刷碗,慢吞吞地冲水,慢吞吞地摆放。
几只碗筷他磨磨唧唧洗了将近十分钟。
等到全部收拾干净,实在没什么可以磨蹭了,他转过身,期望手机屏幕已经没有了裴致礼那张脸。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一转身就看到了屏幕里的裴致礼手撑着下颌,一脸“我很有耐心”的模样,那双漂亮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在跟转过身的郁启明对视的时候,他甚至再次弯了弯眼角,愉悦的心情展露无遗。
……
行,输了。
郁启明坐回到了椅子前,双手交握着问他:“你不需要早点休息吗?现在应该已经将近……十一点了吧?”
裴致礼撑着头,对郁启明说:“不需要,白天睡了会儿。”
郁启明蛮冷淡地哦了一声。
裴致礼完全不介意他的冷淡,笑着问他:“忙完了吗?”
郁启明讲:“洗手间里还有两件衣服放着很久了。”
“先放一放吧,行吗?”裴致礼讲:“好不容易有空,给你介绍个小朋友。”
小朋友?
郁启明不认为钟遥山与裴邶风女士老而弥坚,给裴致礼整出了什么表弟表妹,何况新西兰时间午夜十一点,这怎么都不像是一个适合同小朋友初次见面的时间。
只是裴致礼兴致勃勃,看上去又实在不像是故意在跟他讲什么无聊笑话。
郁启明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捧着水杯看着视频那头的裴先生重新下了楼,穿过了客厅,走到了下沉式的负一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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