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立春和邓场等五场干部代表进来的时候,大家基本已经到齐。
顾立春环视一眼, 这么多代表,有一多半他不认识, 有一些是熟人。像是知青代表,他就认得;学生代表里面竟然还有李树, 李树想跟顾立春打招呼,又觉得不合适, 于是只好以目示意。顾立春冲他微微一笑,算是招呼。
妇女代表里面有朱书记的爱人高副书记, 上次有过一面之缘。家属代表比较多, 各场都有, 有一大半不认得。总场场办代表里只有一个夏商周是熟人。
革委会众成员们是最后进场的,这样好显出他们的重要性。
革委会一共来了五个人,其中就有老熟人李组长、铁锅和鹅蛋, 另外两人,其中那个干瘦矮小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个小头头。因为走路姿态不一样,踱着方步,背着双手, 头高高昂着,一米六五的身后硬走出一米八的气势,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头头似的。另一个应该是他的副手,一个带着眼镜的斯文年轻人。
白大姐悄悄告诉顾立春,那个矮个头头就是革委会的副主任张路,今天的会议由他主持,那个带眼镜的负责会议记录。
“小心,这人是个笑面虎,别被他抓住话柄。”白大姐小声叮咛,顾立春笑着点头。
李组长瞪着眼睛环视一圈会场,严肃地说道:“会议开始,请大家保持安静。下面开始恭读伟大领袖语录。”
他这话一出,不光是会场,连会议室外面都安静下来。
李组长用略带沙哑的声音,恭敬而虔诚地读了一遍语录。然后珍而重之地把□□高举过头顶,再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正中间。
做完这一项仪式,会议才算正式开始。
李组长重重地清清嗓子开口说道:“我们革委会接到革命群众举报,发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今天特地召集各位代表,召开这个批判会——”
李组长话没说完,邓场就沉着脸打断他:“李同志,我们昨天已经沟通过,并达成共识,这场会议叫做思想交锋会,不叫批判会。”
李组长扯扯嘴角,道:“邓同志,我觉得性质都差不多,你何必非要这么咬文嚼字?”
邓场肃然道:“领袖语录中有句话叫做‘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什么叫性质差不多?一字之差,天壤之别。李同志说这话明显是违背了领袖指示。”
李组长没料到他一开场就遭到邓场的发难,但对方拿领袖指示说事,他心里有气也不能撒出来,只能低头认错。
李组长只好极不情愿地说道:“好,我检讨,我用词不当,但我绝没有违背领袖指示的意思。”
张副主任笑呵呵地说道:“邓同志,你还是这么护短啊,这可不是好行为。”
邓场严肃地道:“张同志,我们革命干部要以身作则,严于律己,严格律人。我的话已说完,你们请继续。”
张副主任朝他们的手下点头示意,让他们继续。
李组长调转攻击方向,朝向顾立春开火:“顾同志,我们革委会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请你一定要如实回答,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邓场一听他这用词,不由得紧皱眉头。朱书记朝他使使眼色,意思是要他先不要干预会议的进行。
白大姐等人也是愤然不平。不过,他们今天主要的任务是旁听,现在不是他们发言的时候,大家只好暂且忍下。
李组长说完这话,紧绷着脸看着顾立春,顾立春点头:“没有问题。不过,今天是思想交锋会,所谓交锋,顾名思义就是双方的思想会发生激烈地碰撞。所以,不能只有一方发言。我也会向你们的人提出问题,请你们像我配合你们那样,配合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们没问题吧?”
革委会那几位,面面相觑,这一句话是他们对别人说的,什么时候轮到别人对他们说了?
可是对方的话又抠不出什么错来,毕竟他们自己已承认了,这不是批判会,而是思想交锋会,双方都有权利发问。
李组长憋着一肚子火气,率先发问:“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顾同志,你在五场家属中间搞劳动竞赛,搞利润挂帅,用奖金刺激职工家属,你这种行为可以被称为新干部,也就是新生的资产阶级分子干部,请问你认错吗?错在哪里?请你如实交待这个问题。”
李组长的发问一完,黑锅王铁也迫不及待地抛出自己的问题:“顾立春,我也有一个问题,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贫下中农,可是无论从你的衣着打扮还是生活方式,都看不出无产阶级劳动人民的艰苦朴素来,你整个人已经被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腐蚀俘虏了。你看看,真正的劳动人民长怎么样?有你这么白净的吗?有你这么讲究的吗?”
众人:“……”连长得白净和穿得干净都被攻击,这人是脑子进油了吗?
顾立春也愣了一下,王铁此人再一次刷新他对愚蠢和荒谬的认知。
他稍一思索,决定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他飞快地反击道:“王铁同志,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长得这么黑,你的心是不是也是黑的?”
王铁呆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我们劳动人民没几个肤色不黑的,照你这么说,别人长得黑,心也黑吗?”
顾立春朝窗外看了一眼,朗声说道:“不不,别人是黑中带红或是红中带黑。只有你,是全然而纯粹的黑,这说明你从里到外都是黑的,你没有红心。
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有一句话叫做,‘物质决定意识,意识反作用于物质’。也就是说,你的黑皮决定了你的心是黑的,你的黑心反过来让你的皮更黑。众所周知,我们的社会主义江山是红色的,我们的领袖是红太阳,我们的思想是红的,我们青年人来到农场也是要锻炼一颗红心,可你这人从里到外都是黑的。你不属于我们无产阶级的队伍,至于属于哪里还需要进一步审查。”
王铁张大嘴巴,半晌接不上话来。
大家伙更是瞠目结舌,叹为观止,骂人黑也能这么骂吗?马克思也爱骂人吗?大家你看看我看看你,好像没有人像王铁那么纯粹的黑,除了少部分肤色白净的,大家都是黑里透点红,红里透着黑,还有的又黄又黑,想到这里,众人轻轻松了口气。
顾立春趁对方发愣的当儿,突然把他的炮口转向革委会的另一个成员,白鹅蛋金发:“金同志,你为什么要剃光头?你是不是在怀念逃往台岛的蒋光头?苏修帝国主义的赫鲁晓夫也是光头,请问你和蒋光头、赫光头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在遥遥呼应着他们?你们在策划什么阴谋?是要进攻大陆还是要□□?”
金发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傻眼了,他万万没料到,有一天有人会拿他的光头做文章,扣帽子。从来都是他给别人扣帽子。
金发心里燃起一团怒火,他满脸悲愤,朝着顾立春怒吼:“你以为我想光头吗?我秃头是遗传的,我爷爷我爸二十来岁就秃。我因为秃找对象都不好找,你竟然因为这个给我扣帽子?还蒋光头赫鲁晓夫,我倒想认识他们,可他们认识我这个小人物吗?”
顾立春严肃地道:“根据你的交待,我发现了更大的问题:一是你们家族隐藏够深的,从你爷爷就开始了,你们全家都有通敌叛国的嫌疑;二是你做为革委会成员,不想着革命事业,竟然整天想着谈恋爱,你这是黄色下流,浑身充满低级趣味;三,你这种人还想找对象,你这是损人利已,残害女同志。”
金发快被逼疯了,他摸着自己的光头向众人恶狠狠地发问:“我秃头也有错吗?我想找对象我有错吗?怎么秃个头就通敌叛国了呢?还黄色下流?顾立春,你这是什么思想?”
众人:“……”
会议室里的干部和代表们全靠意志坚强,极力忍住才没发出大笑声,他们干部和代表勉强忍得住,可是会议室外面的围观群众却忍不住了。
大家纵声大笑,有的人还拍着墙狂笑,响亮的笑声快把屋顶给掀翻了。
听到大家一起大笑,朱书记到底没忍住,为了保持领导形象,他偷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其他人也陆续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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