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果真如此看?”公子康咬牙。
“不然如何?”密夫人回道。
四目相对,母子俩仿佛两只斗兽,眼底尽是凶狠。
“母亲之言,儿不认同!”公子康率先避开目光,出口的话仍然强硬。
密夫人盯了他片刻,突然意兴阑珊,松开手,道:“随你。”
该说的她都说了,儿子不听,她也没办法。
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用。
该死的一样会死,该灭家的早晚灭家。
唯一相同的是,无论成功失败,她都注定活不成。
密夫人不想再说,公子康也没有久留,母子俩不欢而散。
只是在离开前,公子康欲言又止。密夫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直接道:“告诉你两个舅父,不该说的我不会说,我终究还是密氏女。”
“诺!”
公子康心情复杂,走出门外,看向守在门前的侍人和婢女,回想密夫人方才所言,心中有短暂动摇,其后又用力摇头,重新变得坚定。
不,他不能惧怕,更不能后退。
多年的愿望就此落空,还不如赌上一把!
他宁可死在刀下,也不想就这么窝囊地活着,永远低郅玄一头,绝不可能!
公子康离开后,密夫人坐在室内,看向敞开的木窗。微风流入,带着春日的花香,让她回忆起初入国君府的时候。
那年,也是春天,花也开得早。
她穿着嫁衣,在黄昏时入府。
她看到自己的丈夫,一身黑袍,高大挺拔,面容俊朗,既英武又傲气。她也看到了梁夫人,柔美温婉,水一般的女子,让人看着就心生亲近。
她是密氏女,本可以嫁入大氏族,为一家一氏的主妇。可她听从父亲和兄长的安排进到国君府,成了国君的夫人,名字好听,依旧是妾!
密夫人闭上双眼,脸上又浮起笑容,不是冷笑,而是纯粹的甜美的,如少女时一般。
她错了,真的错了。
回头才发现,早逝的梁夫人都比她清醒,更不用说能走得更长远的羊氏。
如今看明白,她又能如何?
即使时光倒转,身为密氏女,她也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她注定会死,只是在死之前,还能为自己的儿子做件事。
哪怕再失望,终究是她生的,多讽刺。
密夫人睁开双眼,起身走进内室,拉开梳妆匣,从匣子夹层内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
盒子拧开,里面是淡红色的粉末。
密夫人用小指挑起一小撮送入口中。
粉末入口即化,带着微甜。
当初知晓梁夫人爱吃甜味,她特地告知兄长,没多久,大兄就让人送来这个盒子。每次只需要一点,加到甜汤和糕点里,就能让人逐渐衰弱。
这种药连医都没能查出来。
或许查出来了,只是西原侯不过问,梁夫人就只能病弱,不会是中毒。
想起当年或死或走的医,密夫人翘起嘴角。
将盒子重新盖上,密夫人拿起放在一旁的胭脂,用指腹点在下唇中央。艳丽之极的红,毫无血色的白,映在铜镜中,勾勒出绝望的美貌。
放好木瓶,密夫人侧身躺下,闭上双眼。
梁夫人如何死,她就会如何死。
她还会留下证据,让公子玄知道,当初害死梁夫人的都有谁。只求公子玄能留公子康一命。即使不能留,好歹让他有个全尸。
起兵造反要受车裂。
她不想自己的儿子沦落至此。
从听到计划开始,她就不认为兄长能成功。密氏终将覆灭,她不想看到家族灭亡,也想为自己的儿子争取一线生机,就只能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
密夫人缓缓沉入梦乡,睡得异常安稳。
没人留意到她一天比一天虚弱。即使注意到,因她之前多次病倒,也没引起足够的重视。旁人都以为她是气性太大,才会每天关在房间中不出来。
有医诊出不对,本想上报西原侯,后者却很不耐烦,只道让他开药,并不想多过问。
在有意无意的忽视下,密夫人的身体情况越来越糟糕,在郅地队伍抵达西都城时,她竟然在廊下晕倒。
由于时机太巧,众夫人都以为她是气急攻心,很是嘲笑了一番。密武和密纪得到消息,想到之前公子康带回来的话,也不打算再理会她。
在密武看来,如果密夫人真的一病不起,对密氏而言或许还是件好事。
西原侯更没心思关注不再宠爱的妾。他的注意力全在朝堂之上,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看一眼曾经宠爱过的女人。
郅地队伍抵达西都城当日,从城门到国君府,道路两旁挤满了人群。
看到打着旗帜的队伍进城,众人一阵喧哗。
“来了!”
“快看,果真是白色的鹿!”
“先有犀,后有白鹿,公子玄果然不凡!”
“正是如此!”
在众人的围观和议论声中,扛着旗帜驱赶大车的队伍一路前行。车上的鹿大概是习惯了被围观,竟然悠闲地吃起青草和豆子,偶尔甩两下头,半点不见烦躁不安。
带队入城的是牛琦,也是当初奉国君旨意追随郅玄就封的下大夫之一。
此次来到西都城,他也算是荣归故里。
未进城之前,牛琦心情十分激动,进城之后,激动之情骤然消失,眉毛逐渐皱了起来。
进到西都城,看到坊前的杂乱,堆着垃圾的水沟,一阵阵令人不适的气味飘来,让他十分怀疑,这究竟是不是记忆中的西都城。
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时间,为何会让他如此不适?
仔细回想,这座城池没有改变,之所以让他不适应,是他习惯了郅地,习惯了干净整洁的新城。
按照郅玄的话说,牛琦目前的状况就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任谁习惯了整洁干净的环境,都不乐意再回到脏乱差。即使西都城的情况未必那么糟糕,甚至胜于绝大多数诸侯国的国都,和新城相比,尤其是卫生状况方面,依旧是天差地别。
上次郅玄回城,正好赶上冬天,城内的情况还不算糟糕。
轮到牛琦,没有冰雪遮挡,水沟全都融化,氏族坊尚好,国人坊也能凑合,庶人坊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奴隶坊更是看都没法看!
队伍中的大部分人都受不了这股味道,都不约而同加快脚步。
什么荣归故里,威风凛凛,什么让左邻右舍羡慕,全都扔到一边。他们只想尽快穿过长街,避开这股难闻的味道。
至于和人寒暄,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鼻子受够折磨,还要张嘴,休想!
看到这支队伍如此庄重,从上至下表情严肃,丝毫不见得意张狂,众人不由得赞叹:公子玄稳重,麾下竟也如此。可见公子玄英明,擅长用人,日后必为明主。
队伍快速穿过长街,来到国君府前。
有侍人专门等候,将大车直接牵走。队伍中的几个人立刻跟了上去。他们负责照顾白鹿,直至献鹿仪式结束,都不能让这头鹿离开自己的视线。
牛琦走下车,和侍人一同去往前殿。
在献鹿之前,他要呈送公子玄上书。
大殿中,西原侯坐在上首,以六卿为首的卿大夫分坐左右。
牛琦走进殿内,目不斜视,一丝不苟行礼。
“起。”
牛琦再拜起身,双手呈上一卷竹简,同时道:“启禀君上,郅、丰、凉耕,公子玄不能至,命臣献书及鹿。”
西原侯展开竹简,从头至尾看过一遍。
通篇溢美之词,朝中最擅长歌功颂德的卿大夫都要甘拜下风。
知道这是郅玄在拍马屁,西原侯的心情还是好了几分。
毕竟没人不乐意听好话。
在竹简最后,郅玄提出请求,他希望受封世子时,能允许他率领两千新军驻扎城外。
“奉命成军,请君上检阅。”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而且很给西原侯面子。
上次郅玄没提前打招呼就带了几千人来,这次好歹提前说一声,而且只有两千人,西原侯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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