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九眼中露出神采,笑着盈盈下拜,口称:“多谢杨盟主,杨盟主不拘陈规小节,这才是真英雄,大豪杰。”
这马屁拍得极为真挚,出自风尘女子之口,却比江湖儿女要有力得多,今日之后,谈起南武林盟主,恐怕便多了真性情真风流的美名。杨华庭便是再矜持老道,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三分得色。
他饮完酒,对我笑道:“祭司大人虽不欲我等凡俗中人窥见真面目,但老朽斗胆,大人年岁应不大,如此年少有为,却又兼仁慈宽宥,实在是世人之福。老朽数年前也曾偶得良琴一张,怎奈本人不通文墨,好琴放在我手中,犹如宝珠蒙尘一般,若祭司大人精神尚可,不知能否替老朽鉴赏一下?”
我定定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他也不恼,拍了拍手,少顷,几名仆役走了进来,两人抬琴,两人抬着琴凳,待将东西摆好,揭开琴上包裹着的锦缎。我一见之下,却是一张模样普通的七弦琴,只是琴声黝黑,望上去,似乎为整段黑木颀成。我过去曲指微敲,不禁“咦”了一声,却无木头中空所发回音,反倒触手冰凉,犹如金石。
我端坐琴前,试着拨弄一下琴弦,却听嗡嗡作响,比之寻常琴,多了说不出的浑厚悠长,名琴我这一生也接触过不少,数月之前,我在京师弹的那把,便是有名的“绿倚”,但却从未见过这等非金非木材质的琴。
杨华庭见我爱不释手,眼中微眯,嘴上却笑道:“如何?这张琴可算难得?”
我拨动琴弦,调了音,淡淡地道:“是很难得。”
“祭司大人不想试试?”他笑着建议:“这样,我等也有再度聆听圣音的福分。”
我却住了弦,抬头看他,轻声道:“再难得,也只是琴。”
杨华庭眼中闪过费解的神色,我转头对葛九说:“将适才我弹的琴拿来。”
葛九应了一声,才转身,一旁的娜迦已经捧了琴递过来,她嫣然一笑,接过传给我,我将那琴置于膝上,拨动了两下,道:“这琴,值三钱银子。”
我又抚摸了一下那张古怪的琴,道:“这张,想必杨盟主花了大价钱方得到。”我顿了顿,道:“但在我眼中,两者皆是一样。只是适合的曲目略有不同罢了。”
杨华庭面色沉了下去,他大概打的如意算盘,以为投其所好,以名琴为饵,便能顺理成章提出下一步要求。我来这么一下,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我垂头轻轻弹奏膝盖上的琴,道:“杨盟主不若听我一曲?看看两张琴,是否有区别。”
他笑了笑,道:“荣幸之至。”
我淡淡地道:“请盟主盘膝坐下,静心聆听。”
“好。”他微微一笑,在我对面盘膝坐下,杨文骔突然想到什么,跨前一步道:“叔父,此人琴声如魔,你……”
“欸,”杨华庭摆手道:“休得无礼。陆家那孩子平素跋扈专横,大伙卖着他父母长辈的面子平日里处处忍让,哪知少年人却反倒更为骄横,得祭司大人出手训诫,是他的福分,如何能相提并论?”
他朝我微微一笑,道:“祭司大人宅心仁厚,且今日场上多的是天下英雄,哪会有什么事?”
这是自持武功高强,同时也暗暗警告我了。我冷淡地道:“杨盟主只需一句话,听是不听。”
“听。”杨华庭笑道:“祭司大人请。”
我微微点头,垂首弹奏一曲《山花》,这曲调原为南疆百夷流传甚广的山歌小调,被我加以改动,更显轻灵流畅。曲调一响,场上许多南疆夷人,均面露欣喜,有乐师甚至打鼓唱和,姑娘们哼着调子,目光闪动柔和,显是思乡种种,俱已体现。
一曲既罢,杨华庭笑了起来,道:“果然动人,山间小调竟也能弹成如此,老朽佩服。”
众人纷纷赞叹称是,我却一言不发,放下那张三钱银子的琴,凑近弹他呈上来那张古怪的黑色琴。
调子仍未变,依旧是《山花》,却蓦然变得慷慨悲凉,仿佛雉堞圮毁,榛莽荒芜,故园被毁,一派萧瑟。众人听得一脸悲戚,唯独杨华庭仍保持万年不变的笑容,我加急曲调,登时金石奇响,刀光剑影,仿佛敌匪杀将而来,亲人故友,一个个躲闪不及,在眼前刀下,纷纷毙命。
杨华庭终于脸色一变,我冷冷一笑,再催曲调,铿锵数声,他突然手捂胸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这一下众人大惊,杨文骔立即扑了上来,惊呼“叔父——”,一旁仆役变了脸色,立即上前欲将我拿下。
他们的手尚未触及我的衣裳,杨华庭却嘶声道:“住,住手。”
我昂首看他,他正了脸色,站起来,朝我深深一鞠,道:“老朽谢祭司大人治我多年痼疾。”
我垂头道:“还没完事,若要治愈,需得三次。”
杨文骔见此状况,终于有些反应过来,立即朝我行礼道:“请祭司大人慈悲为怀,救我叔父。”
我站了起来,负手淡然道:“纹银三千两。”
众人哗然,杨华庭却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老夫痼疾困扰多年,大人如能去了,恩同再造,区区银两,何足挂齿,来人,取银票来。”
一旁有管家去了片刻,回来捧了一个小小樟木盒奉上。杨华庭看也不看,拿来递给我,笑道:“未来三日,只怕要劳烦祭司大人了。”
我接过,交给葛九,道:“分了吧,今儿个在场的族人都辛苦了。”
葛九哽咽住,南疆众位乐人舞姬也均含泪看我,我笑了一笑,道:“这等辛苦钱,往后,若能不做这个营生,各位还请,不要做了。”
他们欲说什么,我却不再听了,转头对杨华庭道:“今日魁首,当推葛九,不知那彩头可否现下兑现?”
杨华庭又愣了一下,笑道:“自然,他们有祭司大人这般费心,真乃前世修德。”
他朝杨文骔做了手势,杨文骔立即捧出一个托盘,上以红绸覆盖,朗声道:“悬腰舞魁首彩头,黄金一百两。”
葛九却不接,只看着我摇头。
我叹了口气,道:“拿了你的辛苦钱,快些去了。”
葛九还待说什么,我拂袖转身,她无法,只得上前接过黄金,低声道了谢。
诸事已毕,我对杨华庭道:“我需静室一间,以屏风相隔,杨盟主每次听琴,均需摒除杂念,不可令一人闯入打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类似于运功疗伤,武林人士多做如此,杨华庭不以为意,笑道:“那是自然。”
我又道:“你的府上怨气极深,有怨灵积聚,我的体质只能待三日,三日后清晨,请备好马车送我出城,莫问莫拦,你可能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发誓?”
杨华庭点头道:“使得,我在此发誓,三日后绝不问不拦祭司去向,若违此誓,叫我一世英名尽付流水,不得安享终老。”
我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盯着他道:“如此甚好。”
杨华庭笑道:“未来三日,就有劳祭司大人了。”
第32章
忠义伯府办事果然迅速,不出半日,即收拾出一个干净院落与我。
仍是四名小厮抬着软榻,杨府少主杨文骔亲自陪同。我们穿过前厅直达后院,经过大片婉约的柳树林,一处单独精致小院悄然立于池水中央。
四下有几本粉色杜鹃,几丛雪白栀子花,几株高大茶花树,绰约相间,更显得此处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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