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朝在野都有人议论我的懦弱,指责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总有一日会成为将祖宗江山拱手异姓的罪人。我心中有恨,却不能不忍。
当郑太后提议,用两万战俘和三镇之地换回她曾被北狄掳走的儿子时,我心中泣血,面上仍一片孺慕之情,言道如此甚好。
山中的惬意岁月过得极快,宫中的每个时辰却都那么冷、那么长,寸阴若月,度日如年。
顾和章回来以后,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父皇曾告诉我,他十二岁登基,孤身一人,大权旁落,比之汉少帝更加不如。
祖父暴毙,留下的辅政大臣各怀心事,讨要封赏之余,又纷纷向后宫中送进家族中的女子,而手握重兵的骠骑大将军郑显铎,更是逼迫父皇立了他的女儿郑贞宜为后。
父皇那日落了泪,又很快抹去,他说天子本该是天下人之子,岂能受制于一人?他说吾儿,一国之君,却命不由己,你不知那是何等的屈辱。这种话,他其实不该对我说,却实在无人可诉。
他逃去任意一座殿宇,只求躲开郑贞宜一夕半刻。
第一个有身孕的是韩昭仪,很快她便溺水而亡。
第二个有身孕的是薛贵人,不久感染风寒而亡。
直到郑贞宜怀上了皇嗣,安贵人亦随其后。
父皇承诺,郑氏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被立为皇太子。
于是郑显铎收了手。
但郑氏诞下了一个死胎,安贵人却生下了一个儿子。
父皇微笑着说,郑氏的死胎是他的手笔。不只是她,就连宠幸韩昭仪、薛贵人,也是为了让韩中书、薛侍中与郑显铎再添龃龉。
父皇囿于深宫,却轻易扰乱了前朝态势。我心中并不赞同他将女子的性命视作儿戏,可我也并无更好的主意。
郑显铎带兵闯入永安殿,三尺寒芒就贴着父皇的脖颈。
父皇对他说:“安贵人的孩子与皇后的孩子只差着三天。”
于是很快,天下人皆知,郑皇后所出顾岭章被立为皇太子。
那之后整整四年,宫中再也没有皇嗣出生。
依照祖制,除了皇后,若旁的皇妃生子立为太子,则当赐死。父皇这一步险棋,不仅稳住了郑显铎父女,也保住了无辜的安贵人。
安贵人是皇太子的生母,也是我的母亲。
为了活命,她幽居在最偏僻的秋棠宫,发现怀上我时,心中数不尽的恐惧。
父皇对她说,朕会想办法。
于是因钦天监的一番话,我被送去了悟真寺。
可是,皇太子与安贵人太像了,且越来越像,郑太后心中不悦,却对避她如蛇蝎的父皇无计可施。
永安二年,郑太后告诉郑显铎,她又有了身孕,希望郑显铎派人保护她。
父皇冷笑着对我说:可我已多年没有碰过她,她是从何而来的身孕?
顾和章出生在夏末,因生他时伤了身,郑太后待他如珠似宝。
却对我的兄长弃如敝履。
父亲千防万防,防得住郑贞宜的毒药,防不住郑显铎的刀枪。
兄长死于乱刀,对外只称病逝。
父皇的身体一落千丈。
正在郑显铎胁迫他立顾和章的当口,北狄来犯了。
郑太后提防父皇,甚至宁愿让顾和章跟着郑显铎一同出征,也不肯给他一丝动手的可能。
父皇说,是他用计,引狼入室。
父皇说,多亏你的师父,长度他为我续命,为我奔走,让郑显铎如我所愿死在了前线,顾和章也不知所踪。
他底牌全无,二十年来忍辱负重,以性命谋算,终至病体支离。
他为我除了心腹大患,只愿我不要重蹈覆辙。
他说北狄狼子野心,要我千万慎重防备,他说云中盘根错节,要我寻个时机迁都,他说吾儿,你不要轻信任何人,也不要吝惜任何人。
我含泪一一应下。
父皇即位时,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是如何呕心沥血,逆天更命,才为我攒下这些家底,我不敢想。
却不能不想。
我鸩杀了郑太后。
顾和章回来后的第三个月,我膳食中的慢性毒药又新添了一种。
我面不改色地吃了一旬,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晚指使曹宴微请郑贞宜来永安殿。
我不怕她不来,她喜欢我的脸。
在我即位的第三年,她的手曾拂过我的脸,似笑非笑着说:“你愈发像你父皇,却比你父皇更俊。”
殿中灯影朦胧,泛着昏黄的柔光,郑贞宜歪歪斜斜坐在我对面,红艳艳的外裳里未着寸缕。
我眼中盛着倾慕的光,痴痴道:“母亲果真知儿所想。”
她亦妩媚地笑着,指尖轻佻地刮了下我的侧脸:“哀家只怕你不敢。”
是了,在她面前,我的伪装,当算天衣无缝。
我执玉壶斟满了两杯酒,“所以儿臣向酒借一些胆色,母亲可愿,与儿满饮此杯?”
我将手中酒杯递至她跟前。
郑贞宜没有接,只是笑意不减地看着我,她给我下毒,自然也怕我给她下毒。
我一笑,收回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空杯示意给她看,“母亲这下可信儿了?”
郑贞宜眉目松动,笑得更加妩媚,显然放下了戒心,她亲手熄了最近了两座灯盏,然后柔若无骨地依偎在我怀中,“平日里,这酒从来是旁人喂我。”
我腹中疼痛不已,仍垂目温柔看她,动情道:“儿臣来喂您。”
她再无疑虑,就着我的手将杯中酒饮尽。
我终于拿不住酒杯,猛地弓下腰呕出血来,溅了郑贞宜满脸。
白玉的酒杯骨碌骨碌滚出老远,郑贞宜猛地推开我,质问的声音那样刻薄尖利:“你做了什么?”
“朕做了什么?”我额上冷汗涔涔,看着黑暗中那张恶鬼一样的脸畅快笑道:“朕为父皇报了仇!”
她还要再说话,忽地喷出一口污血,整个人委顿在地,四肢不断抽搐。
徐丹阳所制的转心壶自有其高明之处,她的那杯酒,份量比我那杯足得多。
曹宴微守着门,孙长度急匆匆从屏风后转出来,给我喂药催吐,直到连胆汁也快吐出来,又逼我吞下五颜六色的药丸。
太医来时,郑贞宜的眼睛瞪得滚圆,尸体已经僵硬了。
她的那些宠臣男侍,平日里只顾着争风吃醋,人既已经死了,也不可能聚沙成塔,嘴上叫嚷得厉害,我一瞪眼,便似一群鹌鹑。
父皇在日,郑贞宜便豢养过男侍,父皇去后,她更变本加厉。
从前朝中人畏惧她手中的权势,暗地里却颇有微词,而当我再次登上御座,就连郑显铎昔日的旧部也倒了戈,我知道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
但无论韩中书还是薛侍中,又或是陆尚书,固然也曾迫于郑氏的军权在握曲意顺从,终究不是真心依附。他们盼望着背后的家族长盛不衰,竭力想维持世家的地位和荣耀,并不想取而代之,所以我无需害怕。
至于顾和章,他恸哭过一场,并没有向我讨要说法。
亲政以后,我改了年号。建宁,建宁……建万世之基业,得四海之咸宁。
这是一招险棋,用我自己作饵。
为了取得郑贞宜的信任,我体内的毒日积月累,只为在她宫中诊脉时毫无破绽。
而今再加一剂,可谓雪上加霜。
我翻遍她的长杨宫,想要寻得一方解药,奈何除了断骨红与一夜秋这两个鸡肋的名字,竟一无所获。我想起郑贞宜临死前诡异的微笑,想起那道足以保顾和章余生无虞的懿旨,我的喜悦荡然无存。
师父说我变了。
我问他变在哪儿。
他沉吟着,半晌才轻声说:陛下变沉稳了。
其实他不必如此,我时常在铜镜前端坐,亲眼看到自己的眼神逐渐藏匿了阴鸷,再不如往日分明。
这有什么?为了活命,为了复仇而已。
忽冷忽热间,我将锦衾裹得更紧,我问师父,他的头发为什么而白。
他说生来如此。
我笑道:师父愿入庙堂否?
他避无可避,终于坦言:为师的头发已为你父皇操劳白了,实在力不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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