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心跳如擂鼓,明知他是在曹宴微跟前给自个上眼药,却也只能吃个哑巴亏,拱手道:“恭送王爷。”
待顾和章走后,他侧目去看曹宴微,中侍中却别过头,只顾着专心带路。谢瑾不由苦笑,曹宴微虽然不能直接参与朝政,但却可以左右一些官员的生死,就像李望秋说的那样,是真真正正的天子近臣。
可偏偏他没法跟曹宴微解释,毕竟他确实动了唐钰,没有任由林彦容脏了手,而是亲自、当着一众同袍的面要了那人的命。顾和章或许也是真的送了他一个人情,避免了他与郑毅安进一步交恶。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跟顾和章保持距离。多与曹宴微澄清一句,都像是自己心里藏了见不得人的念头。
绕过隔断,顾邺章已命人撤了先前顾和章用过的杯盏,正面带笑意地望着他。
绀衣衬玉,琼肌瘦损,天子的药从没有断过,骨肉却一直算不上丰盈,谢瑾眼眶一热,撩开衣摆跪下去,颤着音道:“臣请问,陛下近日安否?”
顾邺章款款起身走到他面前,弯下腰去扶他:“我还差谢卿这一跪吗?邓伯明说你受了伤,这些虚礼,能免则免吧。”他又转过头吩咐曹宴微:“去煮一壶浮金盏来。”
等曹宴微的身影消失在层层珠帘之后,他略显苍白的容色愈发柔软,轻声道:“因怕走漏风声,就没透露邓伯明的动向,让庭兰受委屈了。”
谢瑾笑中带泪地凝望着他:“能为陛下解忧,臣幸甚之至。只要结果是好的,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只要师哥怜惜我,区区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他低下头,坦言道:“只唐钰的事,没来得及事先向陛下请示。”
“他罪有应得咎由自取,换了谁都是死路一条,怪不到你身上。”顾邺章说罢便拉着他坐下,转而关怀道:“邓伯明说你伤了手臂,可还严重?”
“回禀陛下,现已好得差不多了。”谢瑾左手微微蜷缩起来,向后挡了一挡。顾邺章却半路拉过他手腕,径直将他衣袖揭了上去。
缠缚伤口的细布是早起时新换的,这时辰已又渗出了血,谢瑾一时如坐针毡,下意识想将手缩回去,却又被不容置疑地按住:“别动,让我看看。”伤处的遮盖被层层剥离,顾邺章目光一动,声调没什么起伏地问:“这便是你说的,好得差不多了?”
军中条件有限,林雍不知从哪找的草药日日给他涂抹,如今伤口如新,却并未再感染化脓。理亏之余,谢瑾心里忽而生出些庆幸——还好邓康不知道他背上的伤,若不然怕还要在徽行殿里解开衣带。只避而不答,低声道:“不过是皮外伤,邓将军心细,让陛下担心了。”
可对方却恍若未闻,仍细细端详着他可怜可憎的伤口,谢瑾只觉被握住的腕骨隐隐发烫,就好像武川的那场火还没有烧完,余烬复燃,正灼烧着他的五脏肺腑和每一寸肌肤。
正欲说些什么缓解干燥的唇舌,顾邺章已先他一步开口,语气说不上是惋惜还是单纯的陈述:“只怕要留疤了。”他抬起眼帘看向面上已是绯云冉冉的谢瑾,声音低柔:“你等我一会儿。”
这一眼和平日不大一样,不似长河霜冷,却似欲说还休,让谢瑾想起意辛山下,那条蜿蜒回环的溪流。
顾邺章没有等他回应便松了手起身,而后轻车熟路地自书架的间隔里翻找出药膏和干净柔软的细绢,随即重新坐下来,开始一言不发地为他裸露的伤口上药、包扎,直到再次将那处烧伤层层遮掩。
他眉目低垂着,动作很轻,落在谢瑾眼中,就像从前一样。
室中一时静谧无声,倒有些鲜见的温存在其中流淌。
“……陛下,虎贲司马到了。”何肃尖细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帘外传进来。
彦容?谢瑾吃了一惊,忙收回手,迟疑着问:“是陛下让他来的?”
“本来是想为他再授个官,所以让他这个时辰过来。只是没提前预料到那位会在这儿留这么久。”顾邺章简单将案上的狼藉归置了,微弯凤目里却没一点带着温度的笑:“也是他的造化,能尝上一口朕特意为庭兰备的浮金盏。”
看到谢瑾在场,林雍也是一怔,他反应倒快,立时便收回视线折身施礼,利利落落道:“林雍参见陛下,见过谢尚书。”
“不必拘束。”顾邺章嘴角轻轻翘起,示意曹宴微为他也添了一盏茶:“谢卿寡言,正赶上你来了,也好跟朕讲讲武川数战的来龙去脉。”
军情疏上近三百字,可谓事无巨细,更无半句虚言,何必多此一举又问彦容呢?他们军前朝夕相对,师哥想从林雍口中听到什么样的出入?谢瑾静默地摩挲着杯上的玉饰,心里头微微一寒。
虽说对天子心存不满,但林雍向来知道轻重,脑袋转得飞快,只尽量捡着能说的说了。年轻的虎贲司马声如流泉,顾邺章只间或啜饮几口茶汤,始终听得很认真。
“……此次与郁久闾隼一战,固然是以北狄兵败撤军告终,我军亦是伤亡颇重。”说话间,林雍的目光时不时隐蔽地掠过顾邺章的脸孔,想看他的神色会不会有什么变化。可惜他并没能发现端倪,天子的容色专注而平静,他也只好顺着时序道:“幸而陛下命征虏将军来援,方有机会反败为胜……”
“此番险象环生,多亏有你和谢卿力挫敌军。”顾邺章浸润了茶水的唇瓣微启,微哑的声音柔和而平易:“朕已拟好令旨,自此迁你为振威将军,往后便可独领一军了。”
“臣谢陛下隆恩。”林雍得体地离座谢恩,顾邺章却一摆手示意他起来,幽幽道:“林卿跟邓伯明的赏赐好办,朕只有一事为难,不知该给谢卿些什么。像程露华一样赠良田美宅,窈窕淑女,再加个散骑常侍,林卿以为如何?”
“这……”林雍万万没想到顾邺章的尾音会落在他身上,不由愣了一下,但他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臣愚钝,不敢妄议。”
“无妨,且说说看。”顾邺章面不更色,似乎铁了心要为难林雍。
“陛下,镇守武川是臣的职分,不敢居功。”谢瑾将玉杯无声放下,适时为林雍解了围:“臣不缺淑女、加官,也无需田地宅邸,园林池苑。”
“林将军年少,朕只是想逗一逗他。”顾邺章一脸惋惜之色,“庭兰还跟以前一样善解人意,可你想过没有,我若独独落下你,岂非平白递人赏罚失度的话柄。”
国不可一日无谢庭兰……即便是温世淮有意要给谢瑾使绊子,“掷果盈车”就发生在东都城内,百姓对他的爱戴总不是假的,岂能一再容忍他的薄待?
温世淮和顾和章的话来回在脑海里穿梭,谢瑾心中一凛,连忙低头道:“陛下若要赏赐,臣斗胆,请以银绢代之。”
顾邺章眉梢一挑,“朕记得谢卿从前,并不很在意这些俗物。”
谢瑾的目光停泊在清澈的茶汤中,低声道:“陛下,此一时,彼一时也。”
顾邺章沉默半晌,忽然笑着点了点头:“好,都依你。”
谢瑾心中一松,暗自舒了口气。
残阳如血,惊鸟铃伴着秋风清脆响起,寥落也空寂。
直到出了宫城,林雍仍心有余悸,仰着脸望天道:“将军这样直白地跟陛下讨赏,我方才冷眼看着,今上有失望之色。”
他这次却是猜错了,谢瑾沐浴着新落的月色,垂下眼睛慢慢道:“彦容多虑了。谢氏如今人丁单薄,再好的宅邸谁去住呢,再好的田地谁去耕种,再俊的美人谁去欣赏,再精巧的园林池苑,令则和令姜都长大了,他们会去游玩吗?若换了银绢,可不实用多了。行伍之间贴补进去,神不知鬼不觉,从何处来便用往何处去,这样不好吗?”
林雍的眉头深深皱起,问:“那将军何不与圣上言明,还能落个好名声?将军总是如此,届时消息传了出去宫里民间都捞不着好,说不准还会以为您贪图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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