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璟仞容色稍缓,却仍是摇头:“说你就说你,可别带上我。你是专管刑狱水利的,我可不懂他姓陈的方略有多高明,工程浩大,没个五年看不出什么,真要运气差点赶上水患凶险,届时不单他陈信芳革职丢命,你也要受牵连,我这个付账的冤大头又找谁说理去?”
脚下一顿,许令均问:“当真没钱了?”
徐璟仞垮着脸阴阳怪气:“天子要的钱,那就是榨干了骨头,该凑也得给凑出来啊。”
许令均失笑:“徐兄别忙着置气,真这么拮据,那今上建陵云台时,怎么不劝上几劝?”
徐璟仞不由侧目,直言不讳道:“陵云台才要几个子啊?再好的木头那库里边都有,金玉珠玑人家也不从我手头上过,我哪来的脸劝?这么些年也就建这么一个台子,那天子也不是圣人,甭说我了,御史台都没好意思吭声呢。他又向来精打细算,我怎知他竟肯在治水上一掷千金?”
他连珠炮似的大吐苦水,听得许令均心里也有些没底了,“你也说了,今上坐卧起居并不奢靡,每每校事司还抄几家朝臣以充国库,真就一点钱也拿不出来了?”
沉默少顷,徐璟仞压低了声音道:“能,哪能真没有了?可你也看到了,这仗打起来没完,我若不留有余地,往后连榨骨头都榨不出一滴油了怎么办?令均,君心难测啊……”
又转过了一个拐角,许令均才道:“璟仞宽心,今上既已打定主意,我们做臣子的,只管听命就是。他下的令,向来是千山难阻的。建宁初年,满朝文武都不让他跟北狄打,他不还是亲征御夷擒了北狄世子,得了岁岁金珠纳贡的许诺都未收手?南伐路上他要迁都,有几个人是打心眼里认同他?可洛都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如今人心安定,欣欣向荣,谁又能说他当初做错了?”
略一停顿,他轻轻道:“就算真出现了最坏的局面,高阳王与他身后的郑氏虎视眈眈,薛侍中和陆尚书尾大不掉,今上若罢了你,还能用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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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端体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学射录》
第24章 美人照镜
徐璟仞闭嘴不再说话了,待行至分岔路口,却又出言邀请:“去我那吃杯茶再走?出门前我让我那钱塘来的厨子做了桂花酥,这个点正好能吃上脆生的。”
他语气温柔,目光更是真诚,盛情难却,也心知他话犹未尽,许令均便点了头。二人相携走向徐璟仞的府邸,一路说笑着穿廊而过。
水中一点青碧,与友人相对而坐在亭子里吃茶看鱼的徐璟仞咽下口点心,温温吞吞道:“令均可还记得陛下刚回宫那会儿?”
他话风转得太快,许令均讶异地一抬眸,“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徐璟仞抿唇一笑,“也没什么,有些话不吐不快,除了令均你,也不知道能跟谁说。十几年了,我当时初入官场在尚书省打杂,连个掌故都不是。他也才那么点儿的岁数,细高挑的一个少年郎,不管见着咱们谁,芝麻小官还是三品大员,既不盛气凌人,眼神也从来不躲,又清白又亮堂,跟个冬天里的冰花儿似的。”
他抓了把鱼食撒进池里,语气里透出点怀念的味道来:“你不知道吧,他一个正儿八经的皇太子殿下,还分过我酸枣糕吃呢。”
许令均想象着那种场景,不由得笑道:“天家的手艺,想来不赖。”
徐璟仞也笑:“酸得很啊,倒是开胃。”
他洗了洗刚抓过鱼食的手擦干,又道:“先帝去后,今上韬光养晦,在郑后面前装得比谁都像小羊羔,你也被骗过去了不是?可后来呢?猛兽的爪子一亮,那就是要见血的。你再看今天,连独孤正和陆良之流说话都不如从前放肆了,新晋的文官武将,更是人人奉他为神明。咱们伺候的这位主子,实在善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儿起,已经让人参不透了。”
金乌低首,谁敢直视?许令均轻声回应:“那位置能吃人,璟仞书读万卷,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徐璟仞单手支颐,忧心道:“你我没个后台,这个年纪能官居三品,都是今上的恩典。可是说句大不敬的话,偶尔,我也实在替今上遗憾。朝上争执时独孤正说他雷霆手段,铁石心肠,七大高门里也不乏附和的,可若不是郑后机巧筹谋,又何至于此?令均,乾纲独断,未必是好事,一旦错了,可就回不了头了。”
不去争取独孤正等人的支持便贸然动河道,该是顶着多大的压力?陈信芳他到底几斤几两,能不能承住这份情?
摩挲着杯盖上的云形钮,许令均听得一阵恍惚,半晌方道:“他能将百姓放在心上,已经是殊为不易,往后的事,且走且看吧。”
徐璟仞有几分赧然,喟叹道:“我今日实在是絮叨得很。”
许令均一双月眉微弯,莞尔摇头:“无妨的,你我既有同窗之谊,又在朝中相互扶持共同进退,我就算再忙,听璟仞说几句心里话的功夫,也还是有的。”
徐璟仞斜倚着栏杆朝他歪头一笑,握着茶杯的手往他杯上一碰,“今朝有茶今朝饮,来日他若翻脸无情,就是你我跟错了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也算不上一失足成千古恨。”
许令均笑着喝完了茶。
来都来了,瓜田李下的嫌疑沾了身,即便有人弹劾到了御前,也不在这一时一刻,二人又闲聊了好一阵子,直到夜渐深,徐璟仞方起身送客。
武川郡的王仲山告老,谢瑾既然暂代了王仲山的空缺,操演练兵之余,便分了不少时间给武川的日常军政。王仲山的次子王绍也在军中,虽是个无官的白身,但跟在他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算得用。
上回来时,武川的戍兵近三万,谢瑾整顿兵马,发现少了超过三千人,跟花名册根本对不上。不只如此,账目、马匹也对不上,他留了心眼让张茂私下去打听,竟连军饷也跟洛都的批示有出入。
给雪浪玉狮割完狼尾草回来,谢瑾问林雍:“查了这么些天,知道是谁做的了吗?”
林雍也不拐弯抹角,只站直了身板抱臂靠在一边道:“其实也无需去查,大家都心如明镜,倒卖军马又贪了军饷的,是武川司马唐钰。”
唐钰……最开始到武川时,王仲山给他们引荐过这人。也就三十来岁,着一身青灰色的盔甲,腰配短剑,乍看时英姿飒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正喂马草的手一顿,谢瑾皱着眉问:“都心知肚明还放任他监守自盗?他在朝中有人脉?”
他一语中的,林雍只好颔首和盘托出:“没人拆穿唐钰一是因为数目不大,再一个我听说他不仅是武川郡的司马,还是右卫将军的亲表弟,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
谢瑾揉了揉马儿蓬松的鬃毛,仔仔细细地为它梳理着,“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他犯了军法,还有命活吗?”
林雍连连摇头:“这世道,还剩下几个信奉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王仲山为什么走?他与太原王氏沾亲带故,虽比不得几大世家,但也是有根有基的,怎么就说致仕就致仕了?还没到花甲之龄,真就那么思归?我瞧着保不齐就是被唐钰逼走的,说不准与郑毅安也脱不了干系。将军,你才刚到这儿,依我看,也没必要这么早就动他……”
谢瑾恍若未闻,仍在为马儿梳理:“军中的规矩,我来之前随他如何。我既然暂代了武川太守,做了这一军主将,既然见到了贪墨军饷这样饮兵血啖兵肉的事,若真的容忍了,何以服众?”
“可郑毅安是什么驴脾气,那是您随随便便就能招惹的人吗?”林雍眉头紧锁,急得放下手臂在马厩里来回踱步,踩了一脚的泥泞,“陛下摆明了要安抚他,要用糖衣一点一点蚕食郑氏的势力。您这么做,万一打乱了他的部署,他会放过您吗?”
谢瑾平静地注视着他:“但是彦容,边镇的戍兵抛家舍业驻扎在此,长年累月地饮冰凿雪,这要再发不足军饷,长此以往,逃兵只会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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