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的青年将军站姿挺秀,立若碧山亭亭,闻言却只是轻声反问:“可汗,瑾不过草芥,又非圣贤,岂会不畏死亡?”
斛律澶脸上阴鸷顿生,喉咙里发出声狰狞冷笑:“那你还敢来?”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谢瑾不紧不慢地为自己辩解:“不瞒可汗,谢某其实一直在等您派人来取您叔父的遗骨,可您迟迟不下令,这眼看就是中元节,瑾实在不忍心让纥奚将军……无法入土为安。”
议事堂的正中摆上了长方的餐桌,铺着回纹花样的绨锦。谢瑾在侍者的指引下落坐,而后听到斛律澶不无恶意的话语:“谢上卿远道而来,本汗总要略尽地主之谊,还望您每一道菜都尝一尝,千万不要饿着肚子回去。”
琳琅满目的菜品,比洛都的水席宫宴也不遑多让,谢瑾从侍者手中接过酒杯朝向斛律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可汗盛情,瑾却之不恭,请。”
没能如愿看到他露出恐惧神情,斛律澶笑得牵强,“没想到中原还有如谢将军这般爽快的人。”他抬杯示意,与谢瑾同时一饮而尽。
在暗含杀意的乐声里,在鸿门宴般的胡旋和剑舞里,异域女子披着轻薄且艳丽的绸缎,开了刃的短剑几次在谢瑾眼前划过,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要他绷紧的心弦有一瞬松懈,露出半点破绽,他就可能会葬身在这里。可谢瑾的动作闲雅而端庄,落在北狄这群粗鲁惯了的蛮族眼中,可谓仪态万方。
——这是他从顾邺章身上学到的,无论面临什么样的处境,都不可以狼狈,不可以怯场。
从正当中色泽金黄的花叶菜,到水晶圆盘盛的白鳞鱼,再到小火煨着的翡翠鸡、烧羊肉、小羊排……纵然是味同嚼蜡,他还是面不改色地品尝了每一道菜。
待酒过三巡,歌舞也告一段落,谢瑾眼中流光滟滟,似已有微醺之意。
放下镂花褐釉的酒盏,谢瑾低回道:“可汗,实不相瞒,我今日孤身来此,是为表明我朝希望两国和平共处的诚意。您大可将我烹了煮了,五马分尸、千刀万剐亦随您心意,但纵能逞一时之快,终究对您并无好处。”
“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校事司使,日常做的都是些下九流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下,按下心头不合时宜的酸楚,接着道:“我在人才繁盛的肇齐微不足道,武艺也是稀松平常,程露华、邓伯明都远胜于我。可就是这样的我,却能在北狄境内畅行无阻,所向披靡。可汗应该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肇齐早已今非昔比,不是郑太后把持朝政的时候了,更不是献成帝大权旁落的时候了,即便如此,您还要与我朝结怨吗?
“您才刚刚即位,您的子民对您是心悦诚服的吗?与郁久闾隼一并出征的,您的兄长……他认同您的统治吗?”
成为可汗之前的斛律澶一定不会信他的鬼话,可他既然已成为了这片草原上最年轻的统治者,自然也就不再敢以国运做赌注。
见到林雍的那一刻,谢瑾双腿一软险些坠下马来。
两天没合眼的林雍立刻跑上前,扶着他甩蹬离鞍下了马,哑着嗓子问:“将军,斛律澶没为难你吧?”
谢瑾摇头,“那位还没傻透,想留我到郁久闾隼回来。幸好,幸好郁久闾隼被暴雨绊住了,我这才得以脱身。”他把文书塞到林雍手里,当机立断道:“这东西能晚用则晚用,彦容,立刻启程。”
旁边的张茂茫然问:“既然通关文书已经到手,何必那么急?”
他才刚满十六,是经验寥寥一张空白的宣纸,更无法欲知山雨欲来的危险。
谢瑾脸色苍白,胃里隐隐作痛,仍耐着性子解释:“斛律澶年轻没有主见,得用的文臣武将又都被绊在敕勒,所以我才能骗过他。一旦郁久闾隼回来,你我都会死在这。”
见他一直捂着胃,林雍伸臂托住他以便给他借力,“之前留下的马,是拴在这片林子里吗?”
谢瑾颔首,略一思忖,又补充道:“走之前别忘了刺上一刀。”
张茂有些不忍,“这都是跟着我们出生入死的马,将军,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本是一张讨喜的圆脸,这段时日风雨里吹打磋磨,两颊都凹陷进去,瘦得下巴尖尖,却仍惦念着同生共死的战友。
谢瑾眼眶有些发烫,别过脸道:“避开要害就是了,总得做个障眼法殿后。”
第17章 殿中尚书
月色凉薄,月光穿过树叶间的缝隙,冷冷清清落在燕闲亭内的石桌上。
亭中人鼻梁高挺,一双正出神的凤目内勾外翘,仿佛映着长河霜冷。
分明生就了一张得天独厚、英秀俊美的脸,却只草草披了件制式简约的烟灰织锦外袍,正对影而坐,手持一把鎏金带肩的铜壶斟酒。
杯中酒水满溢,沿着石桌边缘淅淅沥沥淌下,那人却恍若未觉。
心不在焉,似被铜壶上镶嵌的琉璃玉片晃花了眼。
在送谢瑾出征之前,顾邺章从没想过他会一路打到燕然山去。
只要停在涿涂山,在那里等北狄的新任可汗来取纥奚文的尸骨就好,只要掠百里边境线、博一个响亮名声就好,完全没有必要……冒着全军覆没青山埋骨的风险深入北狄腹地。
谢瑾所取得的战果已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这让他陷入了一种矛盾的情绪之中。
他抗拒着谢瑾功成名就风光凯旋,因为那意味着至少要将殿中尚书那样的官职拱手奉上才配得上他的功劳。
谢瑾再不为世家门阀所喜,他都是司徒谢铮的儿子,他身上永远打着陈郡谢氏的烙印,永远都只能与寒门子弟分路而行。一旦身居高位的谢瑾背叛了他倒向世家,那他多年经营,都将毁于一旦。
可他又害怕谢瑾一去不回。
偶尔,只是偶尔,他眼前会浮现谢瑾浴血战死的画面,惨白灰败的容颜与迎春花掩映间的那张笑脸逐渐重合,断骨红和一夜秋的毒性交织袭来,让他痛不欲生。
此中况味,实难道与外人。
眼瞧着着天子日渐消瘦,断骨红的毒发作得也越发频繁,再次撞见天子静默沉思时,中侍中试探着问:“陛下,您是在担心谢侍郎吗?”
顾邺章倦然靠着床头,反问:“他是为了孤的江山永固而去,孤不该担心他吗?”
曹宴微说:“能为陛下出征,是谢侍郎的福分。”
顾邺章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说:“师父给我来过信,让我对庭兰好些。”
他是孙长度的第一个学生,他的父亲与孙长度相交莫逆,当初永安殿一别,师父为他四处奔波寻找解药。辗转寄来的信上对他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希望他能善待谢瑾。
那是与他朝夕相对了无数日夜的师弟,他也曾将一颗滚烫真心全盘交付,可孙长度仍然不放心。
师父,您的担忧不无道理,顾邺章想,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一直在利用庭兰。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向浪头。
沉默少顷,曹宴微又说:“陛下几次超擢谢侍郎,更对他委以重任,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到的恩典,已能对孙先生有所交代。”
他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每每顾邺章的愧意要破土而出,就这样被他润物细无声地抚平。
长夏逝去,七月十二日夜,顾邺章终于收到了谢瑾的回音。
他平安回到了武川,将这一路惊险交战和在可汗庭发生的所有事一件不落地写在了军情疏上,六百里加急的驿传捎来他的捷报。
他写得一手很好的楷书,似玲珑落花,娟丽秀美。最重要的是,这整整一本军情疏近三百字,他落笔始终很稳,想来并未受什么重伤。
顾邺章先是如释重负,像卸下了千斤重铁。但是很快,在长松了一口气之后,他背上陡然窜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恍惚如凛冬提前降临。
他清楚知道谢瑾选择单刀赴宴的原因——捍卫国威,也让这一次的奇袭,免于遭人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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