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的情分……好一个先帝的情分。
顾邺章的语调很轻,却丝毫无损于他身份的庄重:“曹宴微。”
低缓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怒意,却让郝如意不寒而栗:“让人把他拉走…乱棍打死。”
不畏死的人终究是少数,他连滚带爬想往后退,曹晏微见状,立即吩咐身后侍从把人拖了下去。
不再理会郝如意变了调的求饶,顾邺章径直往前走,刚一踏上台阶就觉得脑中晕眩不稳,身子摇晃得厉害,几乎快要摔倒在地。
曹宴微赶紧跑过去扶住他,见顾邺章脸色难看,心里又是一沉:“陛下!您还好吗?”
缓了好半天眼前才恢复清明,顾邺章痛恨这不中用的身体,凝着眉甩开了他的搀扶:“只是忽然间觉得有些乏,不必如此紧张。”
第55章 没有赢家
厚重的鸿鹄锦帐被遮得严实,一丝光亮也照不进去,却有一缕辛辣酒香从中幽幽透出。
因骨头接得不好,里里外外的伤又颇棘手,顾和章往后怕都不能正常走路了。
他自上午便已得了谢瑾兵变的消息,知道木已成舟不可转圜,索性让郝如意把酒台搬到了床边,只当是趁这最后的自在时光再放纵一阵。
顾邺章掀帘而入时,顾和章正衣衫不整地自斟自饮。他歪斜着身子端起杯中酒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皇兄,你怎么这般晚才来?”
抬手制止了意图跟上的曹宴微,顾邺章行至物架边拖了把椅子,抖抖衣袍便坐在他对面,眼梢修长的凤目在昏暗中透着冷灰:“朕也不是吝啬的人,权当给你多些准备的时间,不至于见到朕时……太过狼狈。”
双脸醺红的顾和章似听到什么笑话般乐出了声,甚至顺着殷红的唇缝喷溅出几滴酒液,咬着牙不阴不阳:“皇兄果真用心良苦。”
他说话难听,顾邺章的目光便掠过他锦被半遮的右腿,也挖苦道:“陵云台一砖一瓦,皆是朕亲自选材,你何苦非要去登?如今摔成个残废倒好,往后想做点什么,都得靠着别人伺候。若再遇着个不知轻重的冲撞了,夜里想起,也怕魇着吧,又图什么?”
又是这种眼神,轻视,揶揄,怜悯,漫不经意居高临下。
顾和章嘴角抽动了几下,才离开桌子的酒杯复又落下:“……图什么?”
他重复着顾邺章的话,眼里迸射出摇曳的恨意。
自然是图我能比过你,图你能正眼看我。
“我能图什么?”仰首把杯里的酒喝一饮而尽,顾和章摆弄着手指,意兴阑珊道:“不外是图旁人不敢再肆意揣测我的过去,记起我是个嫡出正统的天子。”
这人在意的,果真都是些最没用的东西。
想到年中溃决的惨状,顾邺章眸色微黯,直截了当地问:“前年拨给河道上筑堤理渠的钱,本来足够陈信芳稳定住河床。好端端的一个安流期,单只为了驳我定的国策,就要把他下狱,派郑歆那个外行去?”
“那不然呢?”顾和章语气轻慢,竟像理所当然:“水利事关漕运,我不让自己人攥在手里,难道等着陈信芳叛我吗?”
改河道、炸河堤,郑歆他懂什么?忆起那时谢瑾熬得通红的双眼,顾邺章心头浮上几许悲意,沉默片刻方缓缓道:“整整二十日的暴雨,伊、洛、河、汉四条支流全溢,一千四百五十余顷的庄稼一夕变为赤地,两州十七郡的百姓遭难,严重的连着十几二十几个村子先水淹后瘟疫,饿殍遍地,群鸦盘旋,百姓易子而食。凡此种种,河道上没报过吗?地方官没报过吗?韦照和许令均没报过吗?顾和章,你那时在干什么?”
他从袖间掏出张晖的奏疏,顺着酒台便推到顾和章身上,冷声道:“张晖冒死呈上受灾真相,谢瑾来往奔走求着你让徐璟仞拨钱,你倒忙得很,不见退而自省,责躬修德,却忙着替郑歆寻替罪羊,忙着在温柔美人乡里消遣……你做梦都想当的天子好不容易当上了,这社稷也一并夺过去了,为什么不珍惜?”
顾和章手肘撑着酒台的边缘,直勾勾地朝那双凛然眉眼望过去:“皇兄这时候装什么好人?北方四镇曾是抵挡北狄进攻的第一道防线,多少贵族子弟世家儿郎把命留在了那儿,怎么不见皇兄为他们痛心疾首?当初为了迁都,为了打压我和舅父,为了毁掉门阀士族的深厚根基,皇兄不惜大手一挥舍了云中,北地死的人还少吗?”
心下生出几分恻然,顾邺章也低下头自斟了半杯酒:“如此说,倒成了我的不是。”
眼前划过一抹血色,顾邺章于是着意看了一眼手中珍珠底的酒壶,只见壶身刻绘了一株桑树,枝下悬挂青蛇,细颈竖瞳,通体碧绿,蛇尾赤红,衬以灌木岩石,近底处有数簇枯黄杂草,令人瞧来便觉阴冷。
顾邺章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将酒壶放在一边,复又看向顾和章:“迁都是肇齐永续千年的大计,牺牲在所难免。利弊权衡,舍小保大罢了。你宴饮寻欢贻误国事,又为保什么?”
“不为保什么。我昏庸残暴,才更显出皇兄的圣明不是吗?”
顾和章有些醉了,一双肖似郑贞宜的朦胧杏眼里含了笑,脱口的话却比那条青蛇更让人后脊发凉:“皇兄,你将肇齐视作性命,我留着你,原本是想让你亲眼看着,看你毕生的事业,是如何在我的手上毁于一旦。到那时,你又当如何?皇兄……”
说到此处,顾和章忽然收敛了笑容,蹙着眉轻轻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你我血脉相连,为何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始终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他没有问出声,可顾邺章从他的表情中窥到了他的困惑,他扯动了下唇角:“我说过要赠你一个秘密。”
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显昌殿,他周身仍似有青霞披开,金乌映光。不管眉目多憔悴,都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仪态的松弛和天家的体面。
那是顾和章终此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从容。
他去拿酒壶的手忽地顿住,而后听见对面的人说:“现在告诉你似乎也不算太迟,顾和章…你不是我的血亲。”
一语既出,满室静寂。
……不是我的血亲,什么叫不是血亲?
被酒精麻痹的神经艰难清醒过来,愣怔半晌,顾和章倏地笑了起来,笑声凄厉嘶哑,犹如困兽:“哈,原来如此。皇兄这么对我,原来是在为先帝出气啊!”
从前他不懂,不懂为什么顾邺章能幸运地得到父皇看重,他顾和章就不可以?他也曾抱怨上苍的不公,为什么顾邺章可以坐拥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他却得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在北狄苟延残喘。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眼里映了血丝,语气也嘲弄,对献成帝残留的零星一点孺慕之情终于在此刻荡然无存:“他若真的有骨气,当初就该宁死不从,死了就不用委曲求全立我母亲为后了不是吗?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委曲求全,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这至高无上的权柄。”
顾邺章不以为意:“留恋权利是什么丢脸的事吗?这权柄也落在你手上过。”
顾和章点点头,一句句说得极低极慢,却字字掷地有声,一字一字敲在顾邺章的心坎上:“是啊,所以他将襁褓中的我拱手献给北狄,我又将皇兄你的孩子生生摔死,这就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正所谓恩怨两讫,得意尽欢,我曾为我母亲鸣不平,如今再看,浊世滔滔,她做的才真是痛快解恨!”
语罢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刺耳,眼角却滑落两行泪珠,砸在衣襟上瞬间就晕染开来。
笑了好一会儿,顾和章又低下调子自言自语:“倒是我这个当儿子的,比不上她决断。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在那样生不如死的时刻,我竟然…竟然把希望……”
他呢喃着直直看向顾邺章,凝望良久方道:“寄托在你的身上。”
爱要有依凭,恨要有依托。视线交汇,第一次,是顾邺章先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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