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听过。谢瑾暗忖着,我当然听过,这是我写的话本子,也是我编的歌谣、日夜推敲着如何让你在看到这个故事的第一眼便引起共鸣,我怎么会没听过。
比不上顾邺章,便是顾和章最耿耿于怀的事。
除了军国政事,气魄手腕,他们之间,尚隔着一座陵云台。
但他仍是摇头,面上全然是一副事不关己毫不知情的模样:“回禀陛下,臣并未听过。”
顾和章道:“陵云台自建成以来已有近三年,却只有皇兄与陈王登临过,朕亦有此心,陈王可愿意赏脸相伴?”
谢瑾将头埋得更低:“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台高峻不稳,臣以为陛下万金之躯,不必以身涉险。”
“朕若非去不可呢?”
“古人云防祸于先,方不致其后伤情。陛下若果真意动,不如让人提早将陵云台支住,使其不再摇动。”
顾和章脸色微沉,挥手示意怀中风情万种的美人退下。
谢瑾只觉得那女子经过他时,似是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看得他心头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却又不敢深想。
“朝廷上下无人不知,陈王博览群书。但朕虽在北狄蹉跎了不少光阴,倒也读过几本前朝典籍。”
顾和章语气不善道:“当初魏明帝意图登陵云台,又因惧怕高台之危,以大木扶持之,楼即颓坏。陈王的建议与其如此相类,朕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信。”
陵云台一旦坍塌,他可就再没有登临的机会了。
“臣所言皆出自本心,至于纳或不纳,只在陛下一念之间。”谢瑾低眉道:“陵云台固然楼观精巧,但陛下乃是人君,登与不登,也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顾和章晾了他一会儿,又随手翻了几章话本子,专断道:“既然都在朕一念之间,又何来这么多的托辞。改日挑个晴天陈王与朕同去吧,也算是……有始有终。”
谢瑾抬眸对上顾和章的视线,见他眼底浮起幽恻笑意,面上佯作吃了一惊,移开目光应道:“臣谨遵圣意。”
第49章 你不如我
武川砸进了大批财力物力,总算暂时稳住了局势,顾和章虽曾受辱于北狄,却似乎并无与之一较高下的豪情,每日都要寻乐子消遣一番,不是与美人嬉戏,便是派人去请坊间的戏班子进宫演活话本。
他空有清秀儒雅的外表,近来却笙歌宴饮极尽奢靡。这般做法自然惹来不少非议,但除开程云和崔岷进了几次言,也没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大司马郑安毅重兵在握,世家中最敢说话的独孤正又惨死城南,见过郑氏得意的那些老臣越发谨小慎微忍气吞声,对顾和章的的放纵和郑毅安的跋扈不置一词,生怕惹祸上身。
那日之后,顾和章便像是将要登陵云台的事完全抛到了脑后,谢瑾冷眼看着,心里分不清是急是忧。
适逢八月望景阳宫摆宴,名义上是场家宴,但为免冷清,除了郑氏一族,顾和章还延请了几位朝中重臣。侍中薛印、五兵尚书陆良、吏部尚书卢颢、度支尚书徐璟仞、礼部尚书崔岷、都官侍郎许令均、给事中楼澄、秘书丞王士镜、中领军程云和谢瑾尽皆在座。
当年肇齐在两国边境接回顾和章时,程云亦在列中。换句话说,这个人,是他亲眼看着年少失驭的顾邺章迎回来的。但在他的印象里,顾和章总是温文谦顺的。他也从没想过,这人心机竟深沉至此,对万民都无怜悯。
酒过三巡,原本幽居在秋棠宫的顾邺章姗姗来迟,郝公公头也不回地微佝着身子在他侧前方领路。
谢瑾的冷汗簌簌而下,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玉杯。饶是他再心惊肉跳,顾邺章本人倒格外从容,赴鸿门也好似履平地。分明身后空无随侍,他举止间却是一如既往的雍容娴雅,眼角眉梢也一样舒展。
他甫一出现,满堂哗然,独顾和章志得意满,不经意间坐直了身子。
谢瑾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却能清晰地觉察到他越过自己投射向顾邺章的目光。
如同开了刃的嗜血剑锋。
谢瑾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底,这一刻,他连指尖都是颤抖的,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沁出满头汗珠。顾邺章经过他时,他甚至能嗅到淡淡的梅枝冷香,近在咫尺,却又如隔天堑。
他不知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境况,半点不像个身经百战的将军。
——他连站立都不敢。一步走错,今夜都可能见血。
程云听到了喉结仓促滚动的声音,像是在克制什么,又像是在竭力压抑,不由侧目看了谢瑾一眼,只这一眼,便让他担心得直皱眉。
但谢瑾终究还是选择了忍耐下去。
仿若没瞧见那些或诧异或惊喜的注视,顾邺章稳稳停在众人当中,徐徐道:“罪臣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点慌乱和畏惧,也没有半点迟疑和羞耻。
一语毕,满堂静默。
罪臣……谢瑾心口如同被一块巨石重重压着,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线,下意识抬眸看向高高端坐在龙椅上的顾和章。
御案后的顾和章却端坐在原处没动。
半晌他才微微向前倾身,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顾邺章:“皇兄肯赏脸,朕实在是受宠若惊。”
哪怕是在暖而燥的灯火里,那张脸上的表情仍是潮湿而阴冷的。顾邺章不躲不闪地遥遥看着他,回应道:“御前的郝公公亲临寒舍,足以见陛下之决心,罪臣岂敢不来?”
顾和章微微一笑:“皇兄这是哪里话,您虽偏安一隅,与朕毕竟血脉相连,既然是家宴,您自然是要过来的,说什么决心决意的,平白显得咱们兄弟生分了。”
“生分……”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双眉紧锁的谢瑾,顾邺章唇角一动轻笑了声,慢慢道:“陛下又何曾与罪臣真正亲厚过呢?逼宫尚且不怕,倒怕遭人议论吗?”
才隐约恢复了些动静的周遭霎时鸦雀无声,好像都被他这语气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的发难给镇住了。谢瑾僵直着身子将自己定在座椅上,仍目不错珠地盯着顾和章。
“皇兄此言差矣,朕与皇兄乃是兄弟,你我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坐在上首的人眼底戾气一闪而逝,却竟没动怒,只避而不答地将目光转向顾邺章身后:“郝如意,愣着干什么,还不服侍皇兄入座。”
郝公公如梦初醒,躬身道:“顾相公,请。”
不知何时,谢瑾手里的酒已洒出了大半——为顾邺章安排的位置竟然就在他右手边。
乐舞仍在继续,见顾邺章如自己所愿就坐了,顾和章容色稍霁,行下石阶走到顾邺章身前,竟接过宫人呈上的转心玉壶亲自斟了一杯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容道:“许久没和皇兄共饮过了,今日中秋佳节,人事长久,朕愿皇兄千岁无忧。”
玉杯中酒液清澈,倒映出顾邺章的眉宇。
“陛下日理万机,罪臣却不过一介闲人,岂敢独享好物?”他也拾起个酒杯,稳稳将新倒的石冻春分了一半出去,不卑不亢道:“唯有与陛下平分这千岁无忧,各得五百欢畅,方能安心受之。”
这两个人,一个诡谲莫测,一个暗含杀气,却都是在互相试探。谢瑾的眼皮猛地一抖,心脏也跟着猛烈地收缩,只在袖中用力攥紧了手指,依靠着掌心的疼痛维持清醒。
就见顾和章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笑道:“金口玉言,朕说了给皇兄的,皇兄收下便是,不必惦记着朕。”
“陛下想左了。陛下如今是万乘之尊,自然有千千万万的人惦记。只是罪臣病入膏肓,恐怕承不起这延寿千秋的洪福。”
回荡在梅枝冷香里的音调轻盈而悠扬,顾和章却步步紧逼:“朕观皇兄分明仍如往日康健,莫不是当着众臣的面哄骗朕吧?”
又来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一套。
椋陈已经撤兵,武川的形势也暂时稳了下来,顾和章这是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命了。
垂手将酒杯落在案上,顾邺章略低着头掩口轻轻笑了一声,独将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目稍稍向上一抬,正正好对上面前两道怀疑的目光,不动声色道:“陛下不信,不妨宣个太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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