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看什么?”顾和章问。
“臣在看陵云台的结构布局。”谢瑾淡淡答。周围的喧嚣都是冲着顾和章来的,细究起来与他并无半点干系,因而他面上始终平静。
缓缓转头望向一袭华丽龙袍的顾和章,谢瑾的眸子在黑夜中如同托起月光的平湖:“登回回眺,究观洛邑,山丘秀极。陛下,其实陵云台的可贵之处,不止在其随风摇动,更在其俯仰可观。目光所及,上有明月银河,下有红尘烟火,陛下何必在意臣在看什么?”
他语气轻慢,仿佛不带丝毫感情,自然也无半分鄙夷之意,落进顾和章耳中却是字字诛心句句刺耳,好似在嘲笑他见识短浅、胸怀狭窄,但他的视线犹未从谢瑾身上移开。
在明珠映出的光晕里,他看到一张温柔冷静的脸,还有锋利如静水刀的目光。
那师哥打算设在何处?
——在丹青云气所指,在凤首金铃所衔,在点翠流苏所悬。
……世人皆知,陵云台是天子亲自选材,亲自监工,甚至亲自为凤首挂上的流苏。
谢瑾看到了那颗青色似珠玉的小石头,竟真的是当初他赠给师哥的那个,简陋又寻常的礼物。
它被挂在如此高处,招摇地混在无数金玉珠玑之中,因不发光,外表又流于平凡,所以即便经受了如此厚待,它也依然不够显眼。
绿青上穿了孔,由两枚萤石所刻的回环玲珑扣固定在金铃之下。玲珑扣一阴一阳,设计得巧夺天工,一枚莹润泛白,另一枚在幽暗处也隐约流光,愈发显出那颗绿青的格格不入。
那日宫宴之后,顾和章因受了刺激而大发雷霆,将显昌殿砸得一片狼藉,失去了理智似的连声叫骂,目眦欲裂地责难谢瑾长能耐了,肇齐装不下他了,甚至将软鞭缠绕在谢瑾颈间逼着他在窒息边缘认罪求饶,以至于他现在说话时喉咙仍火辣辣地痛……
有这么一档子事横在那里,谢瑾虽然活着走出了显昌殿,却断绝了再入秋棠宫的可能。
未雨绸缪是对的,谢瑾想,左右我已安排好了德音和令姜的去处。顾和章已然对师哥动了杀机,那我就赌一把,大不了……
玉石俱焚。
谢瑾容色平静地眺望着远处阑珊的灯火,晚风拂过他的脸,将他鬓角的碎发吹得凌乱飘舞,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眼见那道挺秀的身影凭栏而立,顾和章敏锐地感到了一阵不安。他突然觉出血液倒流般的失温——也许他不该逼迫谢瑾与自己同行。
莫名的恐惧瞬间攫取了他的意志,但此刻后悔已经迟了,顾和章唯一能做的,只是忍住心头汹涌而至的惧意,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更加温和:“谢卿,此处只你我二人,可愿意听朕讲讲心里话?”
谢瑾微微侧首,目光清冷:“陛下请讲。”
“其实我在回云中之前,原本是很盼望见到皇兄的。”顾和章轻轻道:“也许是血缘作祟,对于这个素未蒙面的二哥,我始终有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渴望,一种想要亲近的渴望。”
“可汗庭实在是个可怖的地方,与可以恢复自由的消息同时降临的,还有变本加厉的践踏。我迫切地想要逃离,迫切地在脑海里臆想着皇兄的模样,支撑不下去时,我把他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他来关外迎我时,眼里却是能结成冰的敌意。谢卿,你一定没见过那种眼神。”顾和章抬起右手,又顺着额前落下,“从头至脚,阴鸷抗拒——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可以用眼神杀人。”
“但只一个晃神,当着母亲的面,他又好似唯唯诺诺,温柔可亲。”顾和章嗤笑了一声,“他亲政以后,成了真正的天子、真正的九五至尊,我在他面前卑微如蝼蚁,他的每一言每一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在暗讽我。”
“我与他兄弟情分已然尽了,这点我心里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不明白的是,他是我的哥哥,为何却始终视我为仇寇,好似从未有一刻将我当做亲人对待……”
“才出生便流落敌境,才还乡便要忍受藏刀的蜜语,我知道你心里不认同我,但是谢卿,你来告诉我,我因何要忍受这种屈辱?”
冷眼看着他真假掺半的哀戚神色,谢瑾静默了少顷,道:“陛下如今龙袍加身,与他身份相易,已是苦尽甘来。与其回头望,不如向前看。”
他说完便转过头去,瞧着不远处的宫阙和楼阁:“臣的父亲一生为朝廷效力,兢兢业业忠君爱国,可到最后呢,谢氏没落于一场大火,臣又该去向谁要原因?”
他半边脸背着光,清莹高挑的身影在灯烛边映得细长。
外头的守卫又换了一批,顾邺章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卫安和蒋武了。
今日值宿的人话倒不算密,但即便只有只言片字,他还是推测出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顾和章今晚登了陵云台。
那本在坊间盛行不衰的话本子就摆在梨花案的一角,平铺着摊开停在写有“九层黄金台,不如陵云台”的末页。
这是经王士镜妹子的手进入承光殿的。
顾邺章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执笔这册戏本的,许是谢瑾。而谢瑾绝不会无缘无故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除非其中另有深意。
近日宫里递来的饭食中隔三差五便会埋入一条细绢,其间俱是正楷写就的典故陈述,倒没什么要紧的消息,他也便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着烛笼将其一一燃成灰烬。
而就在两天前的餐匣里,有人在其中光明正大地摆放了一朵红绢扎成的虞美人,乍一看去还有几分别致。
顾邺章拿在手里把完了几番,拆开看时发现里面写着前朝的一个故事。讲的是卫伯玉与名士清谈时提及乐令,那是他格外赏识的后生,于是卫伯玉盛赞其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
当夜顾邺章便找出先前谢瑾带来的那把小剪刀,亲手将承光殿为数可观的几本杂书全部拆解了。拆成散页后,又耐着性子逐一卷成细细的圆柱。
他就用这一根根长短不一的纸筒,凭借着记忆中的图纸,搭起了一座摇摇欲坠的,新的陵云台。
而后在月上中天时,毫不犹豫地将之推倒。
陛下,你看。谢瑾忽地低低唤了一声。
顾和章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谢瑾伸手在一束流苏上抚了一下,随即是同心回环口发出的“咔嗒”一声脆响。
凤首金铃轻动,流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散开成了根根细线,继而轻飘飘地随风摇落。
众色燎照的高台轰然坍塌。
第51章 幽月复明
自漫无边际的沉梦中醒转后,谢瑾凝望着头顶杏林缠枝的古朴纹路,听喜极而泣的令姜断断续续将当日的事情转述给他。
顾和章跌落陵云台后,除了遍布全身的外伤,还摔断了一条腿,全仰赖保护措施做得到位,才让他虽然一路吐血、晕厥至今,到底保住了一条命。
宫里宫外乱作一团,忙着给天子接骨之余,也有怀疑到谢瑾身上的,陈王府外常有探头探脑的陌生面孔。但陈王千岁同样是血流满地劫后余生,这怀疑又好似站不住脚,想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官差才没有过来抓人。
但谢瑾更在意的,令姜却没有说。
他想张口问,身体却实在虚弱,嗓子火辣辣地发不出声,只好忍着深入骨缝的疼单手撑着床边坐了起来。平日里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如今做来,竟是冷汗透衫。
令姜利手利脚地垫了个软枕好让他靠得舒服些,但他也说不清是怎么的,坐正了也仍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好像喝醉了酒,总是想吐。
无暇去想这从高处坠落的身体是否落下了什么无法治愈的病症,谢瑾握住令姜手腕截断了她的话,声音嘶哑得像是利石刮墙:“令姜,先不说景阳宫里的那个。我交代你的事,你有没有做?邓伯明呢,他动没动?德音在秋棠宫了吗?收没收到令则的消息?”
那双向来温和清明的眼眸晃动得厉害,伤后盗汗更称得谢瑾脸色蜡黄,令姜心里一疼,把右手叠在他手背上含泪轻唤了声“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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