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势不妙,郑毅安忙进言道:“陛下,祖宗基业尽在云中,岂可数典而忘祖?”
他近来四处钻营,不惜主动找上素有龃龉的韩昶说尽好话,看来总算是坐不住了。顾邺章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郑将军既然主动请缨,那就继续南征吧,想来以将军为先锋,定可直捣黄龙、马到成功。”
瞥见郑毅安脸色微变,散骑常侍陈郁之摇着羽毛扇子道:“正所谓雄踞中州,东压江淮,西挟关陇,北通幽燕,南系荆襄,可悉八方之动。郑将军请听下官一言,迁都至洛,未必是坏事。”
话音方落,端坐于马背上的顾邺章便向谢瑾递了个眼神,谢瑾会意,适时出列道:“陛下,近来多雨,强行进军恐伤士气。郑将军固然勇武无敌,毕竟椋陈地势与我朝迥异,贸然进犯,胜算难料。而中州无论地域、人口、气候、水文,俱都更胜云中,臣以为迁都之事,大有可为。”
连日僵持,天子铁了心不肯北归,眼下气氛已是剑拔弩张,真要惹怒了刻薄寡恩的小皇帝,难保不会见血,韩昶等人只得咬牙让步。
待其后知后觉意识到顾邺章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木已成舟,也只能寄望于留守云中的百官。
旧时宫室残破,好在献成帝曾在中州之地建过行宫,顾邺章驻跸于此,将营建新都的差事交给了司空韦照,又命朝士暂居附近的集英馆。
迟则生变,设坛祭庙,告知祖宗后,谢瑾很快接到顾邺章的令旨——让他与中领军程云赴云中迎取眷属。
忙着在奏疏上笔战百官的天子说:“程露华其人,经文纬武、心细如发。前度与北狄交兵,我多次仰仗他,你这回跟他走一趟,当可受益匪浅。”
程云日常侍直禁中、传宣诏命。除了青炎卫,所部禁军更是名门士族、诸部大人中挑选的良家子弟。谢瑾困惑道:“程将军如此英材,师哥何不将他留在身边?”
翻了翻韩昶义正言辞的上表,顾邺章说道:“他虽尚未而立,从军却有十来年了,无论是在军中、朝里、又或是民间,都颇有威望。留守的百官始知迁都,定然惊骇,怕要觉得我是疯了,让他这个人人爱戴的程将军去,才可以少些麻烦,事半功倍。”
韩昶是写赋体诗出身的文人,虽不擅口诛,却极擅笔伐,顾邺章愈瞧脸色便愈难看,索性掷了笔临窗而立,继续耐心为谢瑾解惑:“况且,只是暂时放你们走,又不是见不着了,过段时间我恐怕也得回去一趟。”
他少见地穿了件杏色的常服,眉梢垂下时,竟有几分温柔之意。“若单论武艺,你不如他,但若单论文识,他也不如你。庭兰,我在中州静候你二人佳音。”
谢瑾呆呆地望了他一会才应道:“师哥宽心,我一定尽己所能。”
碧空如洗,集英馆外,一行大雁向南飞过。
中领军程云面如冠玉,身量颀长,胯下的乌丝大宛驹威风凛凛,大将之风浑然天成,令人一望便有意气相投之感。
这不是谢瑾第一次见到程云了,前阵子韩中书等众发难,气定神闲的那两个生面孔,一个是散骑常侍、大理少卿陈郁之,另一个就是程云。
谢瑾心中敬服,又想到顾邺章话中的赞许,便主动开口道:“久闻程将军大名,此番迎取眷属,不知您可有良策?”
他向来话少,面皮也薄,程云又年长他许多,说着说着便有些赧然。
好在程云虽然仪貌端严,脾气却是整个朝班出了名的温和,“庭兰不必拘谨,行前陛下已叮嘱过,你才入庙堂不久,与那些人交情尚浅,只公事公办即可。”他容色和悦地宽慰着身边的后生:“别怕,其余的就交给我来处理。”
他是定州人,咬字清晰悦耳,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谢瑾耳侧透红思绪飞远,蓦地想起前朝那位单骑救主的常胜将军。
再过个七八年,我与程将军一般年纪,也能如他一般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吗?
他忍不住想,师哥如此倚重他,那我呢?我身无尺寸之功,书中所得尽皆浮在半空,几时能提剑上马抵御外敌?
看出谢瑾心事重重,程云状似无意地开解道:“我虽也读过些经史子集,但不过是停在表面,幸有庭兰博闻强识,此行方多了几分把握。”
谢瑾勉强笑了笑,“程将军过誉了。”
事不宜迟,夜里收拾了东西,转过天清早一行人便启了程。
一路无话,待回到皇城将来龙去脉一一讲明,食古不化者自然是有的,但程云多方开导,再加上谢瑾援引古今,利害关系摆在眼前,也动摇了不少人的决心,答应举家迁往中州。
至于家传根基都在云中的世家大族,尤以独孤氏、河东薛氏和清河崔氏为首,则表态不愿远离故土。但其自诩高标郡望门风优美,天子没有亲至,也无意为难“代天巡狩”的程云和谢瑾,只一味推说要面过圣后再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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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茶艺大师·邺·阴阳大师·章
第6章 你别多心
为了收拾云中留下的烂摊子,转过年正月顾邺章便找了由头北巡,临太华殿晓谕群臣。
迁都一事天子从未询问过留守众人的意见,此前没机会说“不”的侍中薛印率先出班,抚着长须道:“陛下,北狄虽势大,但岂能一直退让?更何况建宁初年陛下还大败过北狄,如何就毫无胜算呢?反倒是此时迁都,北方空虚,若再给了斛律氏可乘之机,难免遭天下人耻笑。”
顾邺章平心静气道:“薛侍中与郑将军向来政见相左,难得在迁都一事上你二人倒有了共识。但近来北狄来袭时,诸位不敢迎敌,每每劝孤破财消灾,那时怎的不怕被人耻笑呢?”
薛印张口结舌,精瘦的脸上皮肉微微颤动。但郑毅安回到云中便有了底气,振振有词接道:“陛下,我朝久居云中,这全无征兆就要南迁,让百姓们也跟着背井离乡抛却故土,未免强人所难。”
平日里未见多关心民生疾苦,这会子倒想起让百姓背书了,顾邺章又是好笑又是鄙夷,道:“若要知礼节、识荣辱,先要仓廪实、衣食足。云中气候苦寒,时有旱涝,司农寺已测算过,若迁到中州去,旁的且不说,至少能保证吃饱穿暖。百姓所图,不正是这两样吗?”
他身有旧疾,平日的声音偏低,为的是节省体力,缓解心肺的负荷。而今大殿上明刀暗箭,顾邺章不愿露怯,着意抬高了音调,但因说话太多,喉咙已经有些疼痛,尾音流露出难以为人察觉的沙哑。
丞相独孤正道:“陛下去岁执意率军南征,到了中州却朝令夕改,未讯问卜筮,也未审定吉凶祸福,轻率命臣等议论迁洛。陛下虽年少,但若任性妄为,亦实属不该。”
他两朝为相,话里话外竟将迁都定性成了天子年少轻脱,放任自己的性子肆意行事。
见不得顾邺章遭人责难,谢瑾不愿继续沉默,捉住独孤正话中漏洞道:“丞相请听下官一言。若说占卜真有不可替代的指示益处,陛下南征前太常卿占卜的卦象分明大吉,缘何路上众臣官却怨声载道执意停军?是心不虔诚,还是贪图享乐?”
此话一出口,不只是将独孤正和中书韩昶、郑毅安等人摆在了对立面,他自己更是站到了风口浪尖,将满朝文武得罪了七七八八。
独孤正强辩:“谢舍人,中州百废待兴,轻舍祖宗基业奔向中州,前途未卜。老夫所言句句肺腑,却不知谢舍人是何图谋?”
谢瑾道:“下官不敢有图谋,只是对丞相的话尚有困惑。帝王四海为家,哪部书说定要永居一地?”
他平视着独孤正,徐徐道:“楚自郢都累迁至寿春,越自会稽累迁至姑苏,韩迁新郑,秦迁咸阳,魏迁大梁,赵迁邯郸,汉迁许昌……就连云中,不也是宣武皇帝迁都至此吗?”
待回到永安殿,顾邺章在曹宴微的服侍下用了药,眼睛里总算映出点稀薄的笑意,“程露华口拙,邓伯明自负,多亏有你相助。”
谢瑾平日不声不响,在旁人眼中不过是靠着与天子同出一门而得幸进,今日太华殿上却青史典籍如数家珍,说得众人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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