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里有几分阴幽的柔情:“庭兰,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怎么可能还怕你欺君?本就是我亏欠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尽可告诉我。”
谢瑾低下头掩住眸光中的黯然,问:“我要什么都行吗,陛下?”
顾邺章轻声应:“自然。凡是庭兰想要的,尽我所能,倾我所有,定让庭兰如愿。”
谢瑾唇畔浮上极浅的笑意,竟有几分当年明凤山上的少年青涩:“无需倾师哥所有。彦容撑不住太久,我只求师哥允准我去武川,助他一臂之力。”
我只求师哥允准我去武川……巨大的轰鸣声从心脏中央炸响,炸得顾邺章耳膜生疼,连呼吸也觉困难,艰涩道:“你伤重至此,怎么去武川?若说要驰援……程云尚在东都,我可以派他去,既然不是非你不可,你又何必自请长缨?”
因为那才该是我的归处。
若能死在疆场,埋骨青山,于愿足矣。
想到此处,谢瑾徐徐望向顾邺章:“师哥,我的伤只不过是看着骇人罢了,师父也说不碍事。中州城里的金戈卫才将将三百人,此次起事多仰赖程将军。程櫂在东阳门交兵时受了伤,程将军只他一个儿子,就这么一走了之,焉能放心得下?”
凝悌着自己倾心半生的天子,谢瑾重复道:“我想亲自领兵前往武川。”
他的眼神是那么坚定,没有半点犹疑退却。顾邺章心里的不安迭起,轻声哄道:“再等等,等你伤好了……”
“师哥。”谢瑾忽地轻轻唤了一声,“等不得的,开门揖盗,引狼入室,我既然选了和先帝一样的法子,就不能像个懦夫一样躲在京里,让彦容一个人替我去挑这个担子,担这个责任。”
在短暂的寂静无声里,在滚烫眼泪落下的前夕,顾邺章倾身将唇印上那微启的两片苍白,而后伸出手臂将人揽入怀中,“再等等,师哥求你。”
他的手是冷的,怀抱却是暖的,暖得谢瑾心生眷恋,封存的爱意呼之欲出,再生不出半分挣扎的念头。
世事无常,别易会难。这一刻,他能想到的,唯有遗憾。
覆水难收。
谢瑾闭紧了眼睛没有出声,却任由一颗泪珠顺着腮边滚落,无声没入行云迤逦的衣袖。
不知过去多久,珠帘外映出一道人影,曹宴微的声音在外间细细响起:“陛下,李太医到了。”
先一步结束这个不亚于耳鬓厮磨的拥抱的人是谢瑾,他退出依然觉得留恋不舍的臂弯,目不错珠地注视着顾邺章,直到对方艰难开口吩咐:“……不必了,让李见山回去吧。”
于是他笑了笑,眼中泪光点点:“多谢你,师哥。”
这是个全然无关风月的真挚笑容,顾邺章忽然感到心口一阵绞痛,那疼痛竟胜过了冠绝天下的断骨红,似带着倒钩的匕首捅进胸膛,将他整颗心连同周围的血肉都一并剜了出来丢进海底。
他摇晃着站了起来,将抖如筛糠的双手背在身后,颤声道:“那你好生养伤,我改天再来看你。”
谢瑾闻声抬头,却见到他灰败的脸色和青筋毕露的额角。
微怔,而后颔首。
分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堪堪不至倒下,走到珠帘前时,顾邺章却又停住脚步,回头望着谢瑾。
对方也在看他,神情温和,眉目疏秀。目光交汇间,他忽而一笑:“……是好事。”
不爱笃,不痴缠,是好事。
此时抽身虽迟了些,对庭兰而言,却仍是毋庸置疑的好事。
他这样的人,本也不值得。
两侧的侍卫原本肃穆庄严,顾邺章走过时,他们却忍不住侧目。
重登大宝扬眉吐气,原本该是多么值得欢欣庆祝的喜事,天子何至于有这样虚浮的脚步,这样魂不守舍的神情,活脱脱像被人剥去了内里,徒留一副苍白的躯壳。
丢了皇位那日,怕也不见得比此时更难受吧。
才走出西次间,顾邺章便揪紧了前襟,再也支撑不住地弓下腰去。
冷汗滴滴答答在地上汇成水洼,他却像一条力竭脱水的鱼,仿佛下一刻便会死去。
……不是好事吗?他嘶声呢喃着,顾邺章,你为什么痛?
室中重归于寂。想是为了让谢瑾休息得更安适,帘外憧憧人影尽皆退散,体贴地避开了他的视线所及,谢瑾伸出手,想去够搭在椅背上的披风。
距离看上去并不远,可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身体。
坐在床上显然是够不到了,谢瑾只能扶着床沿一点点挪下去,却不妨双腿无力,竟身子一软跪着跌在了团花地毯上。
霎时间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蓦地呛出一大口血来。
好在,他终于能够着那件尚还湿着的披风了。
细瘦的手指探进里怀,摸出一个极薄极小的木制方盒,谢瑾急急打开锁扣,里头的几粒药丸随着他颤抖的手来回滚动碰撞。
他已经连仰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颤巍巍捏起一粒生咽了下去,靠在床边勉力平复着呼吸。
药效立竿见影,不过盏茶功夫,谢瑾惨白如纸的脸便又有了血色,不再像一个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病鬼。
孙长度骗了令姜,而他骗了师哥。
他跟老师都说了谎。
第54章 昔年旧人
冬日里风凛,吹得树枝乱颤,落叶卷起又打着旋儿落在脚边,刷啦一声,像在嘲讽顾邺章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过了足足有两柱香的功夫,顾邺章才将将缓过这阵绞痛,扶着廊柱慢慢挺直背。
为了图个新气象好彩头,徽行殿的正殿曹宴微已招呼宫娥内侍收拾干净了,抬腿走进去时脚不沾尘,连日积月累的浮灰都全部不复存在。奈何浓郁的药味直扑鼻腔,呛得顾邺章忍不住咳了几声。
曹宴微如临大敌:“陛下?!”
他方才正专心挂新的帐缦,听到声音赶忙把手里的东西一放,转身去倒新煮的浮金盏。
曹晏微的腰背是佝偻的,头发也全花白了,整个人透着老态,动作便不再像往日那么利落。但手脚干净细致,却又与昔年无二。
接过他递来的茶暖了暖手,顾邺章没急着喝,又顺手搁置在书台上。
曹宴微站在一旁等候差遣,还不忘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一脸忧虑之色:“陛下可是身体有哪处不适?老奴让人再叫太医来瞧瞧……”
喉管里不合时宜地再度涌上一股腥甜气味,顾邺章忍着没有吐出来,只低哑着嗓子拒绝:“不用。”
见他神情不对,曹宴微更加担忧:“陛下,您身上的毒……”
话未说完就被顾邺章不大痛快地打断:“说了无碍,朕的话你也要质疑吗?”
自己伺候的这主儿心是硬的,不用刀不见血地便可以杀人,曹宴微忙道不敢。
顾邺章泛着青白的指尖徐徐划过书台上新铺的金红绨锦,又问:“里外都收拾妥帖了吗?”
知道他问的是徽行殿内外不清白的人,曹宴微躬着腰,肃容道:“是,都已收拾妥当了。”
顾邺章点点头,目光漂泊不定地落在虚空里,“茶什么时候都能喝,先把药拿过来吧,喝完去看看景阳宫里的那个。”
显昌殿门庭冷清,唯只一个形容枯槁的郝如意守在门口,见到来人“扑通”便跪在地上:“求陛下开恩!”
他承顾和章的恩情,对在背后捅顾邺章刀子的事却也并非无愧。
顾邺章讽笑一声,眼底是如剑出鞘的锐利:“郝公公一心护主,今日一见实在是忠义可嘉。如此大才,可见当初屈居朕的徽行殿……是委屈你了。”
郝如意猛地磕了四五个响头:“奴才有罪,求陛下开恩!”
顾邺章脸色更沉,跟随而来的曹宴微眼睛里也像是能喷出火,他虽是内侍,却自认有一番忠臣不事二主的志向,生平最看不上有些人贪心不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忍不住厉声呵斥:“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滚远些!”
郝如意还不值当顾邺章秋后算账,懂事的便该让了,可他不退反进,竟膝行几步拦住了二人的前路:“陛下!主子已经什么都没了,求您念在先帝的情分上,宽宥他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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