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在眼神交汇中涌动,殿内的氛围渐渐变得怪异而沉闷。
对面的人却向他更逼近了一步,肖似郑贞宜的秀致脸面孔上灯影纷掠,“太医的事可以等到宴后……一杯淡酒而已,这点薄面,皇兄也不肯给吗?”
见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顾邺章心中有了计较,正欲说话,耳侧忽然听到一声异响,竟是谢瑾从席间起身走了过来。
简单行了个常礼,谢瑾白着张清俊的脸莞尔插话:“陛下赐的酒,定然是天下难寻的好物,让臣这等不好此物的也望眼欲穿了。”
向来静若平湖的声音隐隐打着颤,那只将一分为二的御酒折回一处的右手更是抖得厉害。
顾和章把脸一沉,森然道:“陈王这是何意?”
“陛下知道的。”毕竟是握过刀的手,须臾之间便已稳住了。端起酒杯时,谢瑾的浅笑仍挂在唇畔,“臣近来常与秋棠宫来往,这有些病,确然是一滴酒也不能沾的。珍馐美馔无人享用,并不是它们的过错,臣亦不忍暴殄天物。”
余光似有若无地瞥过顾邺章,谢瑾轻声道:“如有唐突,盼陛下恕罪。”
酒液已径直沾湿了他的上唇,电光石火间,斜刺里忽然伸出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右腕。
“且慢!”
是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的顾邺章。
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将酒杯夺下来的动作倒利落而干脆。繁复的衣裳分明已渐空荡,顾邺章手上的力气却竟大得惊人,抓得谢瑾的腕子霎时现出一道鲜红的印子。
谢瑾错愕地望向他,却发现他握杯的手竟然也在抖,只面上轻描淡写地朝自己看过来:“这酒里盛的,乃是当朝天子的圣眷,陈王身份本已富贵显赫,何必来分这一杯羹?”
酒液当着众人的面被淅淅沥沥浇在地上,顾邺章偏回头向濒临发作的顾和章笑了笑,不疾不徐道:“战事稍歇,不如就借此酒遥祝边关的将士都能岁岁平安,也祝我朝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能岁岁无忧。”
即便已彻底失去了生杀予夺的大权,今夜的顾邺章仍然在再三地挑衅他。言语间无形被压一头,顾和章心里拱了股火,也重新斟了杯酒,皮笑肉不笑道:“今天难得有机会,朕也敬诸位一杯。敬各位的同心同德,敬江山的繁荣昌盛。"
趁着众人纷纷端起酒杯山呼万岁的空挡,顾和章欺身切齿道:“皇兄不止能屈能伸,且还舌灿莲花,真是让弟弟好生钦佩。”
从前谦谦君子温良恭俭的表象,究竟骗过了多少臣民的眼睛,那些人对他交口称颂时可曾想过没有,金玉其外的皮囊之下,竟是这般不堪的败絮?
顾邺章面若冷笑,一双凤目似风灯照雪。“我说得再严丝合缝,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又何如三弟卧薪尝胆,伪装拔群?”
顾和章拊掌而笑:“能得皇兄如此赞誉,天底下朕是独一份吧?”
顾邺章并未否认他的话,反倒理所当然地略一颔首,“这是自然。”
这四个字他说得极慢,甚至含着些凛冽的笑意。顾和章心头微动,定睛细看那双眼时才注意到,对方也正目光沉寂地看着他。
他身上有种分明是后天养成却更似与生俱来的威仪,一个眼神就令人胆寒。
顾和章脸上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敛了下去,“皇兄也就只能逞逞口舌之快了,您还不知道吧?谢卿已经答应了朕,来日会与朕同上陵云台。届时天下人中,还有几个会记得皇兄你呢?”
与顾邺章掠过来的目光相对时,谢瑾身形一晃。这本就是事实,他不可能在这种场合矢口否认,只好先一步避开视线。
“一座台子罢了,三弟总要先登上去再说。若要效仿前朝的魏明帝,当心重蹈覆辙。”顾邺章解意地并未当众给谢瑾难堪——他向来很照顾谢瑾在外人跟前的体面。当下只收回目光也倾身贴近顾和章的耳边:“一日未能踏上去,我便可以说……”
半晌无言,他这么一卖关子,顾和章倒先心急了,撤开半步紧盯着他追问:“说什么?”
在众人瞩目中,顾邺章衣袖轻摆,竟径直越过顾和章扬长而去。
可谢瑾和顾和章都听到了他留下的那句话。
——你不如我。
第50章 陵云之上
秋已暮,红稀香少。
从那场宫宴上回来以后,谢瑾便一直不停笔地写信。清一色玲珑落花般的小楷,一封需经程云的手送往云中,一封需经张晖的手送往太常寺,还有一封,要经令姜的手寄往明凤山。
当初在中书省当主书令史的日子里,他就只结识了张淡月和李望秋这么两个好友,却也都是知心的至交。
张淡月两年前才调去掌着从容讽议的集书省,半年前就开罪了郑毅安,又因犯言直谏被顾和章连降三级,谢瑾联合李望秋、卢颢上表,总算保住他一命,将人安排在都水台避祸。
李望秋虽也算不上是钻营的人,到底心思开阔八面玲珑,谢瑾又认定他满腹经纶有意提携,顾邺章在位时便一路高升,如今已官至太常寺少卿,连顾和章亦挑不出他的错处。
谢瑾在洛都原就是四面树敌众矢之的,更兼亲族离散举目无亲,搁在往先无所欲求也便罢了,既要将顾邺章从秋棠宫拉出来,便不得不向李望秋借力。
好在,哪怕是谋逆窃国这样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差事,李望秋也没说半个不字。
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金灿灿的银杏叶堆叠了满地,风声掠过时萧然如诉。陵云台一如往日美丽灵秀,顾和章挑了一个四下无风的吉日,选在天色晦暗时登台。
毕竟是赌命的事,阵仗虽大,真正伴驾登台的,也就只有谢瑾一人。
再度驻足于芳草萋萋的陵云台下,谢瑾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明凤山中。
那里的树木青翠欲滴,迎春花一簇簇、一簇簇地挤满视线。那时的顾邺章还年少,却已生得高挑,眉宇间意气风发。一晃十六年过去,他提起陵云台的神情,却仿佛仍在昨日。
——庭兰,有朝一日我要以这陵云台为筹码,请天子重审你父亲的冤案,若不能达成目的,我便亲手毁了它。
——我相信天子不会无动于衷。
彼时他心中尚有不解,动容之余失笑着问:这台子若已建好,如何能说毁便毁?
师哥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说了能做到,自然是真的能做到。
那双凤目里盛着狡黠又璀璨的光。
我打算在陵云台上设置一处天底下最精妙的机关,外看不过是一颗异于别处的……绿青?实则却是这座楼台的枢纽,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我以修缮之名再度登临,便可以让它在天子的眼前彻底消失。
为什么是绿青?
……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怎么设计这样一个机关。顾邺章当时有些意外,笑着说:至于绿青么,其实我原本还没想那么细那么远。但去岁你赠我的生辰礼便是采自这山里的绿青,若到了那时我还没有相中别的玉石,就用它好了。
大约是自信于自己的构建,顾邺章在登台时的身姿状态是格外松弛的。顾和章心里却憋着股劲,整个人呈现出与他截然不同的紧绷。陵云台无风自动时,谢瑾能清楚听到他的呼吸,与他踩在台阶上的步调并不一致。
谁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他们终于在万众瞩目里步上高台。
以陆良为首自愿前来的群臣侍从跪倒在地面上仰着脖子高呼万岁,近于冰封凝固的气氛霎时变得欢腾而热闹起来,甚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可笑。
顾和章长舒了一口气,颇有些得意地转头对谢瑾道:“谢卿,朕并不比他差。”
他所料想的果然不错,只要将谢瑾带在身边亲自盯着,性命相系,他就不敢乱动手脚。
谢瑾低垂双目,掩住眼中的讥讽:“陛下御览国泰民安,何必在意他的话。”
俯瞰了一眼台下熙攘如织的人群,他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
这是他第二次登陵云台,依然是当空的明月,依然有萦香的烛底,只因为身边的人变了,一切便都显得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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