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雍道:“收缴来的废旧兵刃和木桩都按将军的要求植立于护城河中了,尤其是靠近咱们这侧的,河底都插满了,水面上绝对看不出一星半点。但我总觉得不靠谱,北狄真的会往护城河里退吗?”
“会的。”谢瑾垂下眼睛,唇边的弧度不知何时已经凝住,“为了退敌,我不止做了这些准备。”他面露一丝不忍,轻轻道:“彦容,我有些累了,之前怕你对陛下有不满,便没敢告诉你,你去问德音吧。”
张茂年纪小,却最听话,也不像一心向着他的彦容那样偏颇,那天他把事情交代下去时,小孩的脸都白了,竟没质疑他半句。
是夜,星河欲沉。持续的北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木杂草都弯了腰挣扎。林雍拍了半晌殿中尚书的屋门也无人应,扭头便登了城楼。
谢瑾果真一个人在远眺。因暂无战事,他并未着戎装,深黑的便衣融进夜色,随着狂风猎猎作响。
凝望着那道单薄的背影,少年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冰凉:“将军想好了吗?”
谢瑾头也不回:“想好了。”
遭人诟病不齿的事做得多了,不差这一件。
建宁九年七月,郁久闾隼受命南下,兵分三路并亲自压阵,又以纥奚文次子纥奚苢为先锋领两万人马探路。
为渡护城河,纥奚苢命人测量了河道宽度,而后伐木铺路,大张旗鼓地在城外骂阵。
武川外城却死气沉沉,始终静默无声。
直到谢瑾授意林雍在城楼上将纥奚文的佩刀随意射向北狄的营帐,被人为断成两截的遗物彻底激怒了原本在观望的纥奚苢,不等大军抵达便传令攻城。
谢瑾亲自指挥防守,顶盔掼甲一直在城墙上站到天亮,寸步未退。
滚烫的热油混着砾石从城楼兜头淋上攀爬攻城梯的敌军,借着烈酒引燃的弓箭随之密不透风地从天而下,此起彼伏的凄惨尖叫在长夜中惊起无数寒鸦,皮肉烧焦的异香令人作呕,却在空气中经久不散。
起初纥奚苢以为尸体可以叠起通向城内的梯,但他低估了城内油松和烈酒的体量,不得不指挥着残兵顺着来路撤退。
数箭齐射的连弩追着他们仓皇败退的路径射向渡河的木板,箭头上连带着火星四溅的酒和油,逃出生天的大门在北狄士兵的眼前俶然坍塌。
阴魂不散的火迫使那些充当先锋的倒霉蛋一头扎进河水,还来不及感受水的清凉就被锋利的兵刃和木桩穿刺出满身的血洞。冲天的火光照出染红的河面,有些削尖的箭竹不止穿透了一具尸体,千疮百孔的衣甲甚至隐约露出水面,又因被固定住而平铺在水上。
踩着同伴身体爬过河去的残兵跌撞着奔向树林,以为可以苟活,却只是为早早埋伏其中的张茂送去一场痛快的杀戮。
纥奚苢几乎全军覆没。
城下的火仍有余烬,伴着怪异刺鼻的焦香伶仃在夜风里。林雍拧开水袋把摸出来的干净帕子打湿,细心递向一旁满眼血丝的主帅:“将军,擦擦脸吧。”
谢瑾神情恍惚地低头接过,清俊面容透出深重的疲惫:“多谢彦容了。”
他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胜利,但这样的手段过于残忍,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轻松之色。
林雍俯瞰着城下的惨状,一双剑眉深深皱起,声带嘶哑地叹道:“我头一回这么盼望能有一场大雨。”
武川的消息传到宫里时,顾邺章正与陈郁之弈棋。陈寺卿似乎是被吓到了,抚着胸口道:“郁之原以为邓将军的心就够狠了,没想到谢尚书更甚于他。”
一个不注意,顾邺章的黑子便落错了地方,蹙着眉冷淡道:“是陈卿让朕先不必派援军,如今此战告捷,朕看你倒并不高兴。”
陈郁之的目光只巡梭着棋盘,启唇幽幽道:“陛下容秉,程将军珠玉在前,臣原本只是想借此机会多探一探谢尚书的潜力。若没有这么一遭,竟不知谢尚书他到底——是菩萨还是修罗。”
“朕怎么觉得,陈卿话中有话?”顾邺章心里越发不悦,随便又下了一子,冷着脸发难:“就不怕朕治你一个疑闲亲贤的罪名?”
因天子心不在焉,陈郁之就快要胜了此局了,他却巧妙地让了一棋,真诚不和衬地流荡在那双弧度极深的狐狸眼中,“此仗虽胜,但是陛下也看到了,谢尚书的作战方式,实在骇人听闻。”
“若是陈卿呢?”顾邺章身体微倾,捡起他刻意让的那颗棋子丢回棋盒,“朕输得起,不需要你逢迎。”
“谢瑾在校事司浸淫已久,不知为朕铲除了多少怀有二心的逆臣,手段狠辣些也是寻常,若是一味心慈面软,朕反倒要担心了。”他将身子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看着陈郁之,重复:“易地而处,卿又会如何应对?”
“……陛下,郁之乃文臣,总兵攻战非吾所长。领军打仗的事,想来还是程、郑二位将军更明白。”陈郁之不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
“是了,朕多此一问。”顾邺章唇边仍噙着笑,动静之间色若莲葩,举止眼神俱是风流婉转,却藏着不见血便可杀人的刀剑:“卿之所长,乃离间是非。”
“郁之失言,请陛下降罪。”陈郁之猝然起身拜倒,涔涔冷汗顺着消瘦的下颌滴落。
他一时猜不透顾邺章的心思。三言两语天子便将自己撇得干净,可他若意不在此,又何必听自个的谏言呢?
倘使真那么向着谢瑾,为什么先是催金戈卫进军,而后又狠下心肠将数度请命的程云拒之门外,始终不往武川增派援军?
第26章 一枝独秀
莫说陈郁之心里犯糊涂,就连顾邺章自身,也是一样两难。诚如陈郁之所言,他也好奇谢瑾会如何退敌,私心里却盼着他力不能支向他求助。他昨日尚担心谢瑾会在与郁久闾隼的交手中落于下风,今日却又对杀伐决断的谢庭兰心生畏怯。
但他从未想过……放任谢瑾自生自灭。
郁久闾隼很快带着大军兵临城下,谢瑾闭城不出,只求守城。纥奚苢当初昏了头,一心要登上城楼从内部打开城门,郁久闾隼比起他来却老谋深算。他比魂断武川的纥奚苢惜命,只在后方指挥士兵架起攻城车将酒和油随着火把投入城内,以此掩护攀登云梯的同伴。
北狄士兵的尸体垫平了铁蒺藜和陷马坑,谢瑾被烟火熏得直掉泪,呛咳着和守城的士兵一同把烧得滚沸的热油一瓢接一瓢地浇下攻城梯,借着敌军投掷的火把一波接一波地扑灭攻势,任由登城的人如群蚁排衙般烧得皮肉溃烂,尖叫哀嚎着坠落下去。
夜幕低垂时,郁久闾隼终于暂停了攻城,谢瑾这才有余暇将小臂一尺来长的烧伤重新进行包扎,伤口溃破,又沾了好些的烟尘灰土,需得用刀片彻底剃去感染的地方,谢瑾的冷汗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往下淌,帮他清创的林雍也紧张得口干舌燥。
“手别抖。”谢瑾苦中作乐地调侃他:“别光嘴上喊我将军。”
“这和寻常的伤不一样,我怕处理不好会有后患。”专心致志的林雍分出神解释,试图证明自己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彦容手法不错。”谢瑾白着脸展唇一笑,“后面我多注意,没大碍的。”比起他背上未愈的刀伤,手臂上这处还算不上严重。
“……城里的火油已经快见底了。”替他将绷带层层缠好,林雍低声道。
“火油先省一省,下回用沸水金汁代替下。”谢瑾倦然垂目,额角因疼痛和疲惫轻轻跳动。“夜叉檑该用就用了吧,也许有奇效。”
夜叉檑是用湿榆木制成的,其上钉满了逆须钉,若用得好,兴许可以争取到多些时间。
“别害怕。”半晌不闻林雍说话,谢瑾安慰道:“今上不会放弃武川的。”
天光未亮,城外已响声震天——北狄又开始攻城了。大抵是郁久闾隼跟斛律先立了军令状,从这一天起,北狄昼夜不休连攻十日,肇齐据险固守,两军都死伤惨重。武川的所有军民都筋疲力竭伤痕遍体,陷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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