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行殿内明烛高照,谢瑾直从午后直等到傍晚,才等到顾邺章姗姗而归。
天子披了件狐狸里的白领绛色斗篷,身上裹着寒意,眉睫犹挂冷霜,唇上更是没有一点血色,显得愈发像将散的彩云易碎的琉璃。
见到他在,顾邺章起先有些意外,怔了片刻才想起是他叫人来的,“朕竟忘了。”他自嘲低叹:“从金陵回来的路上被雪绊住,竟忘了庭兰还在等我。”
谢瑾说:“师哥去祭拜先帝,我多等一阵子也不打紧的。”
在冰天雪地里滞留了超过一个时辰,顾邺章此时头脑发昏发胀,只低声道:“我有些不舒服,眼下恐怕不宜议事。书台上还有几本先前剩的奏疏,多是谢恩的表章,劳烦庭兰替我批个“朕安”,旁的你掂量着来,容我躲个懒。”
话音才落,便抵着唇低低咳嗽起来。谢瑾想过去扶他一把,顾邺章却摆手谢绝,脚步发虚、一步三摇地卧进了秋色锦衾。
连帘帐都懒得抬手去遮。
层叠的锦帐中一时静谧安宁,只余交错的呼吸声。谢瑾屏息,小心与平躺在衾被间的人调成同步,连翻阅奏章的动作也格外慎重。
——师哥素来浅眠,若不是连日操劳倦得极了,绝不会当着臣子的面休憩,他不想将他吵醒。
如此堪堪过去半个时辰,原本沉沉睡去的人却突地从床榻上一坐而起,大约是起得猛了,甚至不由自主地闷哼了一声。
谢瑾的余光一直注视着他,已误了预计的进程,此时手腕一抖,笔下晕出一小块突兀墨痕,于是不动声色停了笔,关切道:“陛下梦魇了?”
顾邺章没吭声,只挪动着将身子倚靠在床沿上,凤目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瞧。
殿中气氛忽然变得异常凝重,谢瑾让他看得耳热,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只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搁了笔,娓娓道:“陛下让我将这几本奏章批了,微臣愚钝,有些拿不准之处,还需陛下裁夺。”
顾邺章却仍不接他的话,沉默良久才道:“我梦见庭兰丢下我走了,在一个雪天。”
这实在是一句很出格的剖白,尽管顾邺章的语气称得上平静无波。
谢瑾心中浪潮翻涌,面上却仍勉励维持着镇定,只绕过书案,撩开衣摆颔首跪在顾邺章跟前五六步远,安分守己地垂目:“只要陛下还需要我,就算满朝文武都驱赶我,天下百姓都厌弃我,我也不会弃陛下而去。”
顾邺章眼角隐隐有了泪光,却又像光下的幻影,只是一点未及消褪的霜雪。
殿中一片寂静,谢瑾等了会,没等到顾邺章的回应,也猜不透他的喜怒——毕竟顾邺章惯常是爱试探人忠心的,于是阖目将头埋得更低:“如果陛下不需要我了,我会主动离开,定不教陛下为难。”
所以不必担心我专权乱政,请多信任我一些吧。
顾邺章眯着眼轻笑了声,嗓音里仍有些含糊的沙哑:“庭兰怎么知道我何时会不再需要你呢?”
谢瑾浑身一颤,隐约的期待只在瞬息间便尽数消弭无形,叩首道:“等到了那一天,臣会知道的。”
顾邺章慢吞吞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人拉了起来,眼中泛起信赖的笑意:“你是肇齐的肱骨之臣,我可离不开你。”
他的话语是如此真诚,仿佛刚才的对白并非暗藏机锋,而仅仅是再寻常不过的寒暄。
谢瑾于是松动了眉眼,不卑不亢道:“陛下抬举臣了。”
顾邺章注视着他,忽然问:“何肃不在,曹宴微也不在,这里没有一个外人,你怎么还一口一个陛下的叫?为什么,不唤我师哥了?”
是你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我生分了吗?还是你如今扬了名站住了脚,就像郑显铎不将父皇、祖父放在眼里一样,也不再将我放在心上了吗?
谢瑾避开他的眼神,轻轻道:“陛下方才让我替您朱批,薛侍中等人都在劝陛下,说我和程将军交往过密,望您小心提防。”
他心里发苦,涩声说:“我心里永远当陛下是师哥,但人前人后,若哪一日叫错了,于臣固然是杀身之祸,于陛下,也是平白堕您的威名。”
顾邺章向前逼近了一步,“你以为我是故意要你看的,是吗?”
他的脸颊恢复了一点颜色,眼里的温度却彻底冷了下来。
谢瑾脚下未动,眼睛却只盯着足尖,“臣不敢做此想,可薛侍中的话也不无道理。小儿尚知凡事不可兼得,我不能也不该贪心。陛下既将金戈卫许给我,我便要对得起陛下的爱重,做一个尽忠职守的……臣。”
好一个尽忠职守的臣。顾邺章怪声道:“你看得这么仔细,想得也周全,不知有没有见到劝我早立中宫的上表?”
近十本义正言辞的上疏,想忽略谈何容易?想提及……却没有立场张口。谢瑾双目半敛:“臣所见有限,并未。”
心里泛起莫名酸楚,顾邺章冷笑:“薛大人一再劝我采纳新人,想把本族的几个姑娘塞进来,许令均请立没有靠山的徐顺华,赵让和刘骥这一批丞相门生请立独孤夫人。”
这些人商量好了似的一起上表,逼着他做个决断,真以为他会听不成?顾邺章一字一顿地讽道:“可怜他们加起来也比不上当初郑显铎一根手指,竟还妄想要挟我。”
谢瑾应:“这是陛下的私事,确不该由臣子置喙。”
顾邺章嘲弄道:“可不么,这些老古板虚长了这么些年岁,却不如你一个人拎得清。我若非立中宫不可……”他稍作停顿,更胜长河的眼神稠密如胶:“谢卿以为令姜如何?”
宫城如炼狱,已改变了他最在意的人,还要再吞噬他最亲的人吗?谢瑾心跳骤停,猝然跪了下去:“舍妹乡野长大,只怕侍奉不好陛下。”
他的师哥面热心冷,并非良配。他自己捧在掌心的妹子,也断不能被推进动辄就要将人囫囵吞没的火坑。粉身碎骨或是面目全非,都不是无辜的令姜该承受的。
顾邺章笑了,神色晦暗不明:“朕也并非生来就娇养在深宫。”
谢瑾立时伏下身子,瘦削的腰细而窄,仿佛不堪承受这兼朱重紫的官服:“臣大不敬。”
半晌,顾邺章秀致的眉梢温柔垂下,霏娓声调也是一样的温柔:“师哥说笑的。庭兰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你替令姜留意着,届时我许你一道赐婚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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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扯再拉扯,就像程云说的,人心经不起试探和冷却——
第22章 如鲠在喉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
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蛰才过谢瑾便提前被遣去京郊视察春种。这原先是程云的活计,也不知缘何落到了他头上。
校事司的事务他还能委托江沅去办,台内的工作除非要紧的快马送过去,余者便只能暂且搁置。
等他踩着暮春的尾巴回到内城,才一将这段时间的所得陈述完毕,书台后的顾邺章便漫不经意地淡声问:“程露华有没有跟你说,这段时间,宫里也并非一潭死水。”
镇尺上的润白螭龙栩栩如生,雕工独步天下的龙首正对着谢瑾。
澄清千遍万遍,只要一点风吹草动,参他的弹劾便密如纸片。谢瑾隐约猜到近日不太平,敛着眉低声为自己和程云辩解:“回禀陛下,臣与领军将军并无许多私交,宫内之事,臣也并不知情。”
独孤正和薛印担心他和程云站一边也就罢了,师哥又担心什么呢?程将军自有高洁志向,他自下了明凤山便满心满眼只有师哥一人,又何曾有过半点结党的念头?
顾邺章满意地放松下来,泛着青的修长指尖仍轻轻揉着额角,语气和缓道:“朕就说么,庭兰刚回来就直奔徽行殿,哪有空闲去见程将军。”
他垂下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金盏的茶沫,“半月前,温世淮来了信想要投奔,你怎么看?”
他的睫毛很长,尤其是靠近眼尾处微卷而上翘,在明角灯下更有种牵动人心的秾丽。谢瑾看得失了神,半晌才蹙着眉问:“百官都议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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