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邺章并不接话,只冷然道:“朕知道你盯着这个位置很久了,可惜你却没本事堂堂正正地来拿。”
他本不信顾和章自诩皇室还会与降将勾连,但许多事情略一细想,也就不难参透:“为了夺位与温世淮勾搭成奸,甚至不惜将秦州拱手让给椋陈,须知蜂虿有毒,豺狼反噬,高阳王的主意这么大,不怕夜里有鬼魂索命吗?”
原来他不是病中失察,他只是在帝位和苍生之间选择了后者,顾和章一时愣在当场。
时过境迁,谁能想到当初为了迁都、为了打压自己而不择手段的顾邺章竟也会心疼百姓了?多么可笑啊,他的心分明比冷铁和石头更坚硬,这时候却知道恻隐二字的写法了,都已经这么迟了,又何必呢?
“皇兄如此清楚,还要放任中领军南下,不惜将九五之位拱手献给臣弟,和章实在是……受宠若惊。”顾和章的神态依旧傲慢,极深的恨意自他的齿间迸出:“该狠心的时候要狠心呐,皇兄。像当初把舅父困在云中一样狠心,像心安理得鸠占鹊巢夺走我的一切那样狠心。”
“温世淮纵兵杀戮,也是你授意他的吧?”顾邺章并不理会他的控诉,也不打算揭穿他真正的身份。都是在外飘零过的,他去质疑顾和章的血脉,对方就可以反过来怀疑他的身份,他没必要将自己置身那样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只需要慢慢引导顾和章,让他得意忘形之间,亲口承认干过的龌龊事。让庭中所有人都听个清楚明白,他们追随的那个受尽委屈的谦谦君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让皇兄猜着了。”胜券已然在握,顾和章洋洋自得:“不止如此。通商的主意也是臣弟给萧靳出的,以温世淮为筹码也是臣弟骗他的。但通商若真成了,萧靳开口,依皇兄的为人,也会立刻绑了温世淮给他送去吧?如此看来,臣弟也不算扯谎,只是提前提醒了下温将军。”
顾邺章对他的失望在此时达到了顶峰,慢慢道:“温世淮狼子野心,找上萧靳更是开门揖盗,你这是……与虎谋皮。”
“皇兄!”顾和章哈哈大笑,笑得几欲止不住,说话的声音里都按耐不住愉悦地上扬着:“您还不知道吧?温世淮根本不在程云拦截的大军中!因有臣弟为内应,为他大开方便之门,三日前他便进了洛都,还第一个来见我,我已将他就地正法了。”
“是吗?”顾邺章兴致缺缺,只顺着他问:“你用了什么招数,竟让他抛家舍业地单兵赴约?”
“臣弟自然是开出了对他而言格外有吸引力的条件。”顾和章不无恶意地笑了声,“温世淮色胆包天,对皇兄垂涎三尺,我答应将您拱手送给他,您觉得他能等吗?可不是日夜兼程地来投靠我了!”
当初顾邺章严防死守,不给他半点兵权。为了让温世淮能为己所用,他甚至将耗费无数心血才到手的陵云台图纸也一并奉上。末了温世淮却出尔反尔,被顾邺章一壶御酒钓得神魂颠倒。
这等折辱,他岂能容他?
可笑姓温的色令智昏,竟还真的以为他会不计前嫌,甚至还想恃功碰他。精虫上脑的莽夫,他只用一根弓弦,便足够置其于死地。
风愈发冷了,吹得人从头到脚都是冰的,吹得那张容色姝丽的脸白如飞雪,仿佛行将凋零。
可顾邺章以雷霆手段两次北伐三度平叛,以一杯毒酒鸩杀郑贞宜,又佯作南征实行迁都……他的威严深重从来不是体现在他的容颜上,而在他过往的决断上。
哪怕是眼下胜负已定,哪怕是顾和章才说了下作至极的话,所有人还是在仰视他,还是没一个人敢轻觑他。
那两道月射寒江般的瞳光稠密深沉,顾邺章徐徐说:“程云和谢瑾一南一北,你勾连外邦,制造叛乱,得罪了天下人,这位置你恐怕坐不久。”
精心准备的利刃插进了棉花,顾和章的怒气更甚,全无风度地喝道:“你以为我怕他们吗!”
二十年了,从他知道自己身份的那天起,他无数次想象着这一天,为了这一天,他卧薪尝胆,隐忍筹划了二十年。连他的母亲被杀害,他也只能隐而不发,始终韬光养晦。
顾邺章多疑,谢瑾也非等闲之辈,程云十几年从军未尝一败,可那又如何?是人都会有弱点。他承认顾邺章素来善窥人心,可他困在可汗庭那些年的经历,让他对人心也是一样的洞若观火。
程云的弱点是肇齐,而谢瑾的弱点是顾邺章的性命。
“皇兄病糊涂了吧?”顾和章冷冷一扯唇角:“萧靳在呢,程露华他不敢反我。皇兄只要还在我手上,谢庭兰也不敢反我。我得罪天下人?笑话!整顿吏治,重用寒门,轻徭薄赋,废除苛法……皇兄,您是不是觉得您特别配当这个天子啊?臣弟来告诉您,士族门阀苦你新政久矣!谁助咱们顾氏立的国?谁最先抵挡住北狄的南下?二哥啊,人可不能忘本。”
“高阳王!你僭越了!”曹宴微原本两股战战,此时终于压抑不住怒气呵斥出声。
“这没你说话的份儿!”顾和章积怨已深,竟不急着逼顾邺章退位他好南面称尊,偏要在言语上占尽上风。“二哥,我问你,害我母亲,杀我亲族,百般哄骗、打压我和舅父,你是听了谁的谗言?”
“朕的病骨支离是拜你娘郑贞宜所赐,先帝郁郁而终是拜你身后的郑氏所赐,我不该这么做吗?”
对方再是咄咄逼人,顾邺章面上仍是坦然:“三弟,你别忘了,你是我拿两万战俘和三镇之地换回来的。没有我亲手下的朱批,你还在可汗庭凿冰饮雪当牛做马。”
他身负喉疾,常要敷冰水,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喉间疼痛难忍,声音早就已经接近喑哑,可他的声调却是一如以往的平静,甚至还双眉颦蹙着唤了顾和章一声“三弟”。
“顾邺章!若不是我遭难,便轮不到你当肇齐之主。”
“但朕已经是你的君。”顾和章面无表情地陈述。他孤身被困,面临的已是废帝的境地,却不求饶、不畏怯,仍然是凛然不可犯的冷淡,看顾和章失态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只跳梁小丑。
“郑显铎排除异己权倾朝野,自个却没本事与北狄抗衡,偏带着你去送死,与朕何干?”
“皇兄莫不是忘了你也在肇齐的土地上?”顾和章双目如电反唇相讥,厉声道:“外祖若不去送死,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早就毁于一旦,肇齐早已亡了,你又凭什么在这里称皇称帝?”
他自认句句在理,本以为可以将顾邺章说得哑口无言,对方却好整以暇地微弯起了凤目,正视着他反问:“郑贞宜原来是这么跟你说的?”
为能独掌兵权,郑显铎迫害司徒谢铮,这是他自断的后路。没有他,没有郑氏,肇齐只会更好。顾邺章的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讽:“难怪她将你教得奸猾又自私。”
对过往的认知既不对等,再说下去也不过是徒然浪费时间,顾和章终是懒于再辩:“皇兄,我再不堪,也一样胜过你了。”
得胜的笑容不受控地浮现在那张姣好的面容上:“兜兜转转,这皇位,还是归我……不,是归朕了。”他敛了笑,阴沉着脸吩咐陈郁之:“送废帝去秋棠宫。”
这是新帝的命令,陈郁之只好领命上前,却又不敢真的与顾邺章并肩,只停在落他两级的阶上,撤步摆出请的姿势。
他位置已低,又微低着首,便只能看到雪白轻裘里,行云迤逦的龙袍下端随风微动。
头顶却蓦地传来一道低哑恍然的声音:“好一个谁是天下之主,郁之便心向着谁。”
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见血便封喉。
没人看清顾邺章是怎么出的手,陈郁之的尸体颓然倒下,溅了他和曹宴微满身的血,羽毛扇子也跌落阶前。
锋刃纤薄,是谢瑾拜托何肃转交给他的静水刀。
垂首拭去下颌处的污血,连刀锋也擦得一尘不染,顾邺章轻裘缓带行下石阶,行到顾和章的跟前。
顾和章下意识退了一步,他便嘲弄一笑,目光轻蔑地落在那张阴柔谨慎的脸上:“秋棠宫的路,朕还认得,不劳高阳王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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