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岚不着痕迹地着眼望去,却发现竟然是慎王。对方应是处理好了伤口,又换了身衣服,面上看着倒是衣冠楚楚,并无半丝树林里的狼狈。
见是曾经闹过不愉的“熟人”,桑岚顿时有些无趣地收回了视线。
但即使他表现得这么明显,那道视线也依旧若无若无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极了黏人的蛛网,直到桑岚再次忍无可忍地看去,却恰见慎王目光从旁一错,像接着是看见了什么,惊吓似的怔愣后便彻底收回了视线。
桑岚随着他的视线转过头,却只能看见谢流庭棱角分明的侧脸——男人面上带笑,只是唇角的弧度却犹如一弯冷月,桑岚离得近,轻易便察觉到了其上寒冷的温度。
男人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随即转过头来。
谢流庭生得俊美,素日里表现得平易近人,细看却是极锋锐的长相。他的眼窝极深,眼皮却很薄,笑起来时那对幽深的瞳孔会沾上一点光的色泽,像一泊辉映着月影的沉湖,深邃、宁静,又带着令人安心的稳定从容。
但与之相反的,他不笑的时候眼尾看上去极为锋利,仿若即将出鞘的刀锋,他望向何处,冰雪便从暗处袭涌向谁。
在暖气逼人的殿内,桑岚凭空感受到了一股冷气。
然而随着谢流庭微一眨眼,这种感觉便彻底消失,仿佛刚才的那些不过是他的错觉。男人见他没有反应,紧接着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这让等待着对方说些什么的桑岚微微一愣。
还没等他细想谢流庭略微异于往常的神态,手背上突如其来的冰凉的触感便让他浑身猛地一僵。
宽大、修长、冰冷——那是属于谢流庭的手。
男人的手掌轻轻从案几底下拢住他的,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
也是这时,桑岚才发现自己的手心竟不知何时出了一层薄汗。
原来哪怕准备得再周全、在心底里告诫过自己再多次,他也仍是紧张的。
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人又是从何而得之的呢?
谢流庭没有说话,桑岚也没有侧过头去看,从表面上看去,他们俩就好像是一对相敬如宾的伴侣。
倘若忽略掉那双交叠着的手的话。
第9章
帝王行宫正殿内,浅金色的流光将照得玉壁高墙照得灯火通明,其间管线奏乐,歌舞升平。
舞女飘摇妩媚的身姿吸引了殿中众人的视线,也成功阻挡了许多人暗中窥探的目光。
察觉到看向这边的视线骤然减少,桑岚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一直静绷着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下来,也因此,一直搭在手背上的那道触感就变得愈发明显。
谢流庭握在他手上的力道并不重,他只需要轻轻一挣就能挣开,但是桑岚在稍微思索过后,便任由着对方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还有些不习惯地僵直着身体目视前方,佯装自己是在欣赏歌舞。
至于不挣脱的原因——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举动确实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或许是因为……这人的手实在太冷。
像一块永远也捂不化的寒冷的坚冰。
就这么握了一会儿,谢流庭的掌心已经将他手背的温度彻底汲走,成功将那处的肌肤也变成冰凉一片。
桑岚沉默着轻垂了下眼睫。
一侧的谢流庭姿态从容地端坐于椅上,另一只空出来的手颇为闲适地把玩着桌上的瓷杯,辉光映下,显得那只手手指根根似玉,修长分明。从旁人的角度看,这位彧王即使是处于此般热闹的环境中,也总带着些不沾风雪的清寂。
但是有谢流庭自己清楚,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案几上,心神却被掌心的温度分走了大半。
桑岚的手和他本人一样,纤长又柔软,还带着自犹如春阳般的暖融。
谢流庭并不畏寒,此时却莫名为这份温度感到留恋。
突然,被握在掌心的手轻轻一动,谢流庭动作一顿,茶杯触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掩在桌下的手微微放松,就在他以为桑岚想要抽手离去时,对方却翻转手心,五指微张,力道很轻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像是被只从来不亲人的猫咪轻轻搭上了爪子,谢流庭几不可察地浑身一震。
他素来是极能静得下心、沉得住气的性子,但在这一时之间却没能完全按捺住,于是顺着心意偏过头看向了桑岚,而对方像是早知道他会看过来,同样微微侧了一点脸,一双恍若生了云中幽谷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向了他。
衣香鬓影、满堂华彩间,眼前的人周身带着一点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澈,眼神既干净又直白。
谢流庭望着那双眼,另一只手自然地垂落在身后,指节微动,不着痕迹地挥退了正要上前为他送上手炉的侍从。
他笑了笑。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桑岚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反而相当平静地反问他:“王爷的手一年四季都这么冷吗?”
“服药后会好些。”
“这样。”
桑岚动作很轻地点了点头:“那往后王爷出行还是常备手炉比较好。”
谢流庭眯了眯眼,笑意逐渐加深,却还没等说些什么就见桑岚突然扭转了话头:“方才多谢王爷,这下就当作是我的回礼。”
还没等谢流庭想清桑岚话中的“回礼”指的是什么,就已经见到对方用行动给出了解释。
一股暖流逐渐顺着掌心相接处传来,谢流庭身体微僵,在察觉到那是什么后便放松下来,任由那股暖流缓慢地席卷了他的全身。
是桑岚在用内力给他取暖。
身体很快被暖意,谢流庭的心底却蓦地铺上了一层寒霜。
直到这时,谢流庭才终于彻底地意识到,他的这位王妃比他自己还更迫切地希望他们彼此之间毫无牵扯、互不相欠。他先前所见到的那副璀璨得不可方物的模样,不过是对方藏在迷雾下的一个边角。
桑岚在自己与他之间划开了一条相当分明的界限,这条界限清晰分明到——对方连一次小小的安慰,都要当做是欠他的人情,甚至是一份需要当场去还的人情。
谢流庭最初因为桑岚的举动,心中忽然冒出的、不知名的星星点点的火苗,随着桑岚的举动而倏地泯灭,最后被卷入淹没在男人如深渊般幽暗的眼眸里。
“王妃不必如此。”谢流庭哑声:“都是孤应做的。”
“没有什么是王爷应做的,况且……”桑岚顿了顿:“也多谢王爷先前借我青骓。”
谢流庭没说话,只缓慢地自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这小王妃,还真是半点不肯欠他。
而桑岚在传递完内力之后就果断地缩回了手,目光平静地落在眼前的舞女身上。
今晚的事算是一个正式的表态。
既然之前已经同对方说明了他知晓这些不过是在做戏,而对方也没有立即反驳,那么他便将这种举动等同于一种默认,那么自然便需要彻底表明态度——
他可以接受他人的好意,但是这种好意一定是要有条件的。否则人情一旦欠下,只会产生更多纠缠。
桑岚不愿永远拘于大晟这片土地,他可以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可以强迫自己去扮演另一个人合格的“妻子”,但却不能忘记自己来时的目的,不能忘记自己最终的归路。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羁绊,亦是枷锁,这道枷锁,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阻碍。
不过——
桑岚收紧掌心,冰凉的触感似乎还存在于肌肤之上。
这位彧王的身体……确实相当地差劲。
“多谢王妃。”
耳畔传来一道温凉的低语,桑岚回神,轻声应道:“王爷言重了。”
“不过……”
“彧王妃。”
高堂之上,炆帝沉稳浑厚的声音响起,霎时间,正在举杯邀宴的大臣纷纷停下欢声交谈,舞女也有序退离殿中。
“陛下。”桑岚起身,姿态严整地施了一礼。
他感觉到炆帝的目光在他身上不经意地划过,片刻后才带着笑意沉声开口:“此次春蒐彧王妃斩杀凶兽救下慎王,又制服惊马之事朕已知晓。当说不愧为漠北儿女,王妃巾帼不让须眉,着实令朕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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