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赌徒,这个群体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失了神志,甚至可以为此付出身家性命的人,而他方才观这个男人的举止,能够在这么一大帮的疯子中有此等威信……
这个叫裴烬的,很危险。
不是满腹心机城府,便是比那些人更甚的……疯子。
“至于你么——”虚情假意地问候完后,裴烬回身看着那个起头的伙计一笑,一双狐狸眼微微扬起,“坊里新招的?”
那人似乎没想到能被裴烬点名,看上去磕磕巴巴地有些紧张,全没了方才在桑岚他们面前吆喝的气势。
“是、是的。”那人道。
“是么。”
似乎也并未是真的想要个答案,在那人说完话后,男人薄薄的眼皮便耷拉下来,投出的眼神像是眼前之人仅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细长的烟杆就着抱胸的姿势在其臂弯处轻轻点了点——
“往后都别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那伙计顿时面色如雪,浑身颤抖着瘫倒在地。
没等桑岚搞清楚为何失了饭碗会致使人产生恍若濒死的反应,那人便被不知从何出现的人捂着嘴拖了下去。
“场面既已清扫干净,那么便重新开始罢。”裴烬笑了笑,他声音不高,却能恰好传到在场每一个人耳中,“今日诸位的赌账皆算在裴某身上——权当是赔罪,望诸位消遣得兴。”
短短几句话,便重新在赌场里掀起了巨大的风浪,各桌的赌局在叫好声中重新开始,赌徒心性本就凉薄,此刻更是无人再去关心那个被“清扫”的伙计。
待到无人再在意这边,方才还面上带笑的男人转过头来,垂眸看向沈长星攥着桑岚腕处的手,语气沉沉。
“障碍已除,沈公子怎么还不松开手?”
沈长星见此只是警惕地看了他两人,见他确实不打算做些什么,这才缓缓松开了手,只是身体仍旧牢牢将桑岚挡在身后。
他的这些举动让眼前端着笑的男人面色阴沉一瞬,沈长星顾及着他没发觉,桑岚却看得分明。
看来眼前这俩人不仅相识,还交情匪浅。
这个认识在接下来两人的互动中得到了证实。
沈长星最终在眼前这个男人好言好语的劝哄下答应了与一名伙计一同去取抵押在这的玉牌。
而桑岚自知这人有意支开沈长星,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向边走边回头的青年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今日多谢裴老板相助。”待人走远,桑岚垂眸淡淡道。
而裴烬似乎被方才沈长星与他之间的“眉目传情”刺到,此刻不再收起满身的戾气和桀骜,彻底撕去了那副温和的伪装。
“别误会了,本公子的本意可不是为了帮你。”裴烬视线在他的发髻上一转,嘴角的笑已经落了下来,“毕竟将人惹生气了,巴巴地去哄的还是本公子。”
“倒是桑小姐……既已嫁作人妇,就安分守己些,莫要随意招惹些不该招惹的人。”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
他这话惹得身后急性子的灼华一下子有些憋不住,她们本来得了叮嘱,凡是桑岚不予表态的事情她们便静着声,然而眼前这人言行无状,居然空口无凭便要往他家殿下身上泼脏水!
裴烬略一挑眉,沉郁的目光落在灼华身上,“你这侍女……”
“沈公子。”桑岚面无表情,张口打断了他。
明知道沈长星此刻绝对不在这,但裴烬的身形却仍旧不可避免地一僵。
看起来像只被夹住了尾巴的狼。
“裴老板。”桑岚一笑,碧色的瞳孔中波光荡漾,“我与长星仅是朋友,何必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敌意呢?”
他微微偏了偏头,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地,身上带上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如您所说,您也不想讨得沈公子不快,不是么?”
从赌坊出来之后,桑岚便被要表达歉意的沈长星千拉万劝地带去了盛安街上著名的酒楼一同用了午膳,随后才终于被人放走乘上了返回王府的马车。
到达王府时,已至晌午。
桑岚携着璀璨的日光踏入院门时,望见不远处坐在树荫下的石桌边的身影,不觉一愣。
阳光的温度此时有些刺人,他快走了几步来到男人身前,眼见着那人揽着袖行云流水地斟茶,不知怎地竟有些心虚。
“日头正盛,王爷怎的在此饮茶?”他不赞同地压了压眉眼,“仔细中暍了。”
谢流庭闻言,一面抬手示意桑岚落座,一面含笑望着他,温声道:“孤在此,自是为了等王妃。”
桑岚顺着他的意思坐下,对上男人望过来的沉静而包容的目光,顿时有些愧疚,“实在抱歉,今日外出没有注意时辰,下次定会注意。”
“无妨。”谢流庭缓缓摇头,面上仍旧带着温润的笑意:“王妃莫要有负担,且玩到尽兴而返即可。”
“不过,王妃可愿同孤分享今日见闻?”
桑岚点点头:“自然。”
紧接着,桑岚便将今日与沈长星一同的经历同男人娓娓道来,甚至于最后,他还难得八卦起来,眨巴着一双灵动的眼向着谢流庭说道:“我猜……那位公子是对沈公子有什么别的心思。”
不知不觉间,他便对这人多了许多的分享欲。
“是么。”
谢流庭笑了笑,垂眸抿了口茶,云烟飘荡,轻轻掩盖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眸光。
桑岚对男人情绪的变化无所察觉,只觉得自己啰嗦了一大堆,这却人自始至终都含笑看着他,还一直极有耐心地附和,实在是有些令人过意不去。
往往这种时候,他总会觉得谢流庭对人的姿态实在是太过宽和而稳重,仿若一片广阔得能够容纳万物的海,似乎无论向其诉说什么都能得到最温柔的回响。
然当事者迷,不知深海只容纳得了一人,而温柔亦是某人独一无二的特权。
被海面悄悄藏起的背后,则是择人而噬的深渊。
神思飘忽间,桑岚听见面前的人缓声开口——
“说起来,王妃自坐下起便一口茶水也未曾喝过……虽说是同行,但张口闭口便是与沈公子如何如何。”
谢流庭掀起眼帘,浓密的树荫将他深邃的容颜所遮掩,叫桑岚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对方缓声低语。
“孤为王妃斟的茶水,都已凉了啊……”
彼时,有细碎的光点穿过枝叶倾洒下来,落在清澈透亮的茶汤之中,桑岚抬手去触摸杯壁,发现确实已经凉了。
“方才。”男人的声音复又响起,“王妃说猜测那位裴老板对沈公子有意。”
“——那么孤呢?”
桑岚一怔,那日侵扰耳膜的剧烈心跳声骤然于耳畔响起。
“……什么?”他哑着声问,声线却不禁带上了些颤抖。
眼前的男人端坐着抬眸望过来,姿态和缓,看起来仍旧是平素那副温文尔雅的谦谦公子模样。
桑岚却蓦地发觉,那人唇边一如既往如玉般的笑意,此刻竟显得有些陌生与……危险。
犹如被雨林中悠悠吐着信子的青蛇缓缓盯上,桑岚浑身绷紧,下意识颤了颤眼睫。
随后,他听见牢固的窗户纸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浸湿,又被人一举戳破后发出的轻响——
“孤心里想的什么,王妃当真不知么?”
第26章
“王爷……说什么呢?”
静默半晌,桑岚迎着谢流庭的眸光,微微抿唇笑了笑,他面色一派镇定,笑容如往日般毫无阴霾,唯有置于桌下攥紧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有什么……”他张了张口,却不自觉回避了谢流庭的目光,“我该知道什么呢?”
一道日光直射而下,清晰地于彼此间划开了一条分明的界限。
端坐着的两人沉默相视许久,好似有无数深思与情感于此间纷飞而过,时间亦仿佛于此刻停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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