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他闻见鼻尖萦绕着的冷涩苦香,忽然低低开口,用属于漠北的语调哼起歌来。
——是一首草原上的歌。
“阿卡特勒的孩子,
你轻得像月光,
阿卡特勒的孩子,
你重得如山岳,
风吹开白云下淅淅沥沥明珠般的雨,
月藏起草原上熠熠生辉不落的太阳……”
“……草原的孩子……你何时回家?”
歌唱到后面,桑岚语调渐低,半阖着眸子,倚靠在男人怀里像是睡着了。
然而就当谢流庭放慢脚步,将人抱紧时,怀里的人又忽然出声——
“谢流庭,其实我很开心。”
被月光渡上一层薄纱的少年仰起头,抬手扒着眼前人的衣襟,颤了颤眼睫对上男人的视线,“你说得对,我想家了。”
他忽然回答了谢流庭半月前问他的那个问题。
“但是现在……你也是我的家人。和你在一起,我似乎……又可以不那么想家了。”
心上人的话语在此刻的情境之下既像砒.霜,又如同蜜糖,将谢流庭的心灼痛,又给予他充满爱恋的抚慰。
“孤知道。”
他垂首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额。
“孤的家人。”
“孤的心上人。”
“很爱你。”
爱到恨不得将心剖开,展露出满堂的赤诚。
“快了……”谢流庭语调沉沉,像是在传达某种承诺:“很快,孤就可以带你一起回家。”
但本应听到这句话的人,则早在月光的照拂之下,陷入了沉睡之中。
第35章
中秋过后,谢流庭便肉眼可见地忙碌了起来,不仅公务较往常增加许多,有时还要隐蔽前往宫中。桑岚虽不知其中缘由,却能隐约从他身上嗅到一点风雨欲来的气息。
直到再惯常不过的某一日——
“太子谢衍,地惟长嫡,位居明两,然常怀异心,数违朕命,专擅权威而鸠聚党羽,纳邪说而杀手足,既伤典礼,亦惊骇视听,难以奉宗庙,为天下主。今褫夺太子之位,贬为庶人。”
一道废太子的诏书立下,使得朝野震颤。
这道诏书来得毫无预兆,打了所有未通消息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偏生举证太子私下勾结党羽、派人刺杀七皇子及五公主的事实证据确凿,不仅如此,在探查过程当中太子母家骠骑将军府也被牵涉入内,虽事不及老将军与现任大将军,却查出其叔父串联子侄,借势吞纳敛财、恶意伤民之事。
且不等太子近臣为其奏书申辩,炆帝旧疾复发、重病卧床的消息又自宫中传来。
帝王抱病的消息宫中似乎隐瞒了许久,先前尚且能遮掩住,而这一次之所以传出消息,一是确实再也无法掩盖,二则大抵是预感到了某种期限的到来。
于是桑岚才终于明白了谢流庭那段日子之所以会如此忙碌的原因。
而在消息传出的次日,帝王便急集了朝中文武重臣前往宫中。
众人皆心知肚明此举表示着什么,是以一面恭敬地前往,一面则暗自在私底下沟通动作起来。
帝星将陨,太子之位却悬而未决,是以先前始终潜伏在水面下涌动着的暗流便在一夜之间被摆至台前,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将平静的皇城刹那间打造成为了暗藏杀机的龙潭虎穴。
炆帝所在的清心殿内,大臣嫔妃跪了满堂,帝王背倚着身后的床靠,虽然面色苍白,但双目仍然炯炯有神,视线所过之处,众人被那其中暗藏的威势所慑,顺从地垂下头来。
众臣到达已有一柱香的时间,帝王却始终垂着眸不发一眼,似在假寐,又似乎是太过疲惫,叫人见了心里惴惴,不禁暗自揣测起传闻的真实性。
然而无人敢质疑帝王之举,皆默着声垂首等待着。
不多时,廊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一名近侍宫人小跑着,神色惊慌,口中低喊着,道出了一个惊骇众人的消息——
“二皇子率兵逼宫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官员们脸色皆在瞬息间发生了剧变。
许多人方才意识到:此刻众位皇子嫔妃皆汇聚在这清心殿中,却独独二皇子迟迟未到。不仅如此,与二皇子一党的礼部尚书等大臣今日似乎也不见踪影。
今日所到大多是处于中立或者意属其他皇子的官员,而各王公贵胄皆汇聚于此——
二皇子此举,打的是一网打尽的注意!
心有计较的大臣很快反应过来二皇子此举的缘由:太子被废,彧王出挑,若是等帝王立下诏书,那么称帝的皇子绝不可能是自己。
倒不如趁着炆帝病重,朝廷重臣皆在,众人又毫无准备之时行这逼宫之举,或许能够为自己搏得一条通天之途。
话虽如此,但炆帝仍在,护驾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地响起。
“愣着干什么!还不护驾!”
“禁军呢!禁军哪去了?!”
“先保护陛下安全!”
原本寂静的场面一下变得喧闹起来,偌大的清心殿转瞬间就与“清心”二字毫不相关。
直到又一名宫人疾跑着奔入殿门,神色恐慌地嘶声喊道:“陛下!二皇子已——”
他话没说完,就被一柄剑穿过了胸膛,血花飞溅,那宫人的身影倒下后,露出其后二皇子谢迎沾着血渍的脸。
“吵吵嚷嚷地做什么。”
谢迎抽出插在宫人身体中的那把剑,重新在空气中带起一道血线。赤红的液体沾上他的衣袍,将他浑身的气质染得如同歃血的修罗。
他的气势虽然可怖,但在场的重臣许多都是曾经与炆帝一同历经腥风血雨建立了今日的王朝的,是以只被慑到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就想上前阻挡,却被后来不断涌入的诸多兵卫控制并按在原地。
谢迎缓缓踏进宫中,双目缓缓环视殿中一周后,不紧不慢地将视线落在了倚着床的炆帝身上。
“父皇。”他微微扬起一个笑,那笑容看上去很恭敬,但是因为其下掩藏着的欲望而显得有些扭曲,“儿臣侍疾来迟了,请父皇恕罪。”
他这般说着,却并未行礼,反倒一步步踏进,他手上的那柄剑随着他的走动,在地上滴下一连串的血滴。
有忠心的臣子欲挣脱控制从两侧围拢,挡在炆帝身前。但外臣入宫不得携带兵刃,是以宫中众臣哪怕是武将也并未携带武器。
而谢迎之所以能这般快速而悄无声息地就闯入帝王宫中,却一无阻拦,想必是通过某种手段收买了禁军。
武力悬殊。
“放肆。”
一道轻若游丝却依旧沉着的声音响起。
炆帝半掀开眼帘,目光却并未落在谢迎身上。
谢迎见状,脸色一沉,缓慢地卸下了面上的那副谦恭的面孔,忽地低低笑了起来,“放肆?”
“父皇,看来您是病糊涂了,事到如今还没搞清楚情况。”
“现在,可不是您能说放肆的时候。”
说罢,他轻轻地抬手一挥,门外便立即走进一个举着木质托盘的侍从,那托盘中放置着的明黄色卷轴,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什么。
谢迎拿起那张卷轴,单手一抖任由它向下拉开,将其中的内容展露在众人面前:“不过若您能在这张退位诏书上印上国玺,您尚且还能待在宫中好好修养,否则么——”
“就莫怪儿臣不孝了。”
他话音未尽,殿内的朝臣们便震声怒骂起来,文官尚且收敛一些,脾气暴躁的武将则是直接出口成脏,骂得多难听的都有。
“诸公。”谢迎笑了笑,并没有如人所料地流露出愤怒的情绪,反倒表现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何必如此激动?”
“父皇当日也是逼宫上位,怎么换作我便不行?”
“再说了,诸位不为自己考虑,也当为自己的家人考虑啊。”
他话音刚落,在场的朝臣纷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有的仅是面露惊疑实则不信,有的则是在反应过来之后恨不得继续指着谢迎的鼻子痛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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