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如此,陛下大可按您所说的那般去做。”女人微微挑了挑眉,“又为何非要找到我与他阿父面前,那般真切地恳求?”
堂堂大晟帝王又是下跪又是满脸肃色表真情的,着实叫他们吓了一跳。
不仅如此,还奉上了一份相当丰厚的“聘礼”。说是“聘礼”,却既不是什么昂贵的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稀世罕见的兵器,而仅仅是一份极其简朴却又分外沉重的文书。
那纸间的内容,将漠北附属国的名头形同虚设,所给予的条件足以让漠北无惧于外敌,并且甚至称得上肆无忌惮地休养生息至少五十余年。
按理说这样的条件无人能够拒绝,但前任漠北王夫妇却只平静地表示,此事全听桑岚自身的意见。
所幸谢流庭也并不以其为交换桑岚的条件,似乎真的只是如普通人家婚嫁那般给出聘礼,表现出想要求娶的诚意。
想起这件事,王后面上不禁露出几分古怪——
分明桑岚尚且好端端地待在漠北,她却莫名生出了一种嫁女的错觉。
而这一次,她问出的问题隔了许久才得到了回答。
耳边传来的声音极轻极轻,恍惚间像是一朵吸饱了雨水的浓云,沉沉地坠在风里,带着叫人难以轻视的厚重情感。
“但我不愿叫他难过。”
就如当初那根毫无威慑力的细金链条,谢流庭自始至终都未曾真正地束缚过桑岚,他想要掌控并占有对方的心情一刻都未曾停歇,在知晓桑岚假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想法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在荒寂的夜晚无法自抑地生出,让他几欲发疯。
——但他从未将之付诸过实践,并未以爱为名伤害过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心上的那个人。
爱是侵占、是掠夺、是毫不掩饰的欲望与占有。
却更是尊重、是呵护、是细水长流的守候与无声的爱抚。
他一直都明白。
情不知所起时,他便希望戴着假面的少年不被规矩束缚、做回原本的模样,时移境迁,哪怕此间徒生万般纠葛,最初的本心却仍未改变。
翱翔于天际的鹰不能被束缚在牢笼里,最洁净的塔格里花也只能盛开在生他养他的漠北草原。
“但我并非是要放弃。”
谢流庭说完这句话,用力一掐手心,像是在极力抑制着什么一般猛然转过身。
“今日不请自来已是叨扰,朕也该回去了。”
再留下多看几眼,他恐怕会真的控制不住将人毫不留情地带走。
“陛下当真不去与阿岚见一见?”
“……不必。”
谢流庭敛了神色,乍看之下又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稳孤高的帝王。
“现在尚且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今日到此,未遭驱逐或是扣留,已是相当好的待遇,他并不奢望在还未做好完全准备的时候去见他心心念念中的人。
像是看清了他的想法,王后温柔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微笑,只是那笑意像是藏着不见人的刀。
“如果你是以大晟的皇帝的身份来,我们自然是要好好地‘留’你。”
“但是么……你既是以阿岚夫婿的身份来的,那便是自家孩子。”
像是某种变相的承认,王后抬眼看向山丘下旷野上的两道身影,极轻地叹了口气。
“做父母的,难免不对自家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说出这些话时,王后难免有些不甘心,但她其实能够察觉得出——桑岚此去大晟,不仅没有想象中那般难过,反倒比起以往更加成长。
想来是被人由内到外地精心照顾过,又在相处当中从对方身上受益良多。
谢流庭蓦然一怔。
他原以为以这样的方式贸然来临、又说出先前的那番话,是断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的——虽说一路走来,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
但他们毕竟是桑岚的父母。
却完全没想到,能够得到如长辈般的包容。
他忽然就懂得了——他的小狮子为什么会长成那般坚韧明媚又惹人喜爱的模样。
“不过就凭你现在,想带阿岚走还太早啦。”王后侧过头来,唇畔挂着笑,目光却相当清明,堪称冷静,“你应该知道他先前为什么要以那样的方式离开你罢?”
——以那样狠心的、决绝的方式。
“我知道。”这一次,谢流庭回答得很快。
“你既然能找到这里来,便说明那孩子并没有想要完全隐瞒你——但这也不代表他一定会同你走……如果你想来硬的,我与他父王和阿姊,还有这漠北数万铁骑军,都不会同意,你明白吧?”
“……自然。”
说话间,长风涌起,冷意渐渐浮现而上。
王后得到回答,只侧目看了谢流庭一眼,随即挥了挥手,不再看他,而是将眼神投向不远处的天际,淡淡道:“说起来,今日是陛下的诞辰罢?按你们中原的习俗……不如吃碗长寿面再走?”
谢流庭即将抬起的步伐落回原地,他顿了顿,却并没有回头,“……您又怎知?”
王后笑而不语,只是将目光轻轻地落在远方淹没在雪色中的那一缕红色上。
心中所想被彻底印证。
一时之间,身形修长高挺的男人像是一座被冻住的冰雕,僵硬着站立在原地,连动作都忘了该如何去做。
“他……”
良久,身侧的指尖微动,谢流庭轻轻张了张口,嗓音中的哑意变得愈发明显。
但是最终,他却并没有说出任何话语。
身侧的王后见到他这模样,心中难得地生出了几分不忍。
“对了。”她道。
“阿岚还让我同你说句话。”
“……什么?”
“他说。”王后顿了顿,学着桑岚的语调,语气变得温和而又坚定——
“你予他的爱从来都不是负累。”
“从来不是。”
远处的少年拉紧了缰绳,驾着马开始缓慢地往归处走,时光像是在他身侧静止,变得温柔又缠绵。
看着年轻帝王微微泛起红意的眼眶,王后忽然就明白了自家儿子为什么决意不等到重逢时再说这句话。
当面说了怕是要凭生牵绊,但若不说……
那个孩子太过心软,想来是不会愿意这般过分爱着自己的人怀揣着这样的念想去忍受长久的折磨的。
风雪又起。
铺天盖地鹅绒般的大雪自天际缓缓降下,像是在与久难重逢之人惋惜相送。
谢流庭一如来时那般,隐入雪中悄声地走了。
驾着马车的车夫见到携着一身风雪归来、脸色苍白却相当平静的男人,看起来有些惊讶。
他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发问:“陛下,这便走了吗?”
“嗯。”
于是马蹄声渐渐响起,车马缓慢地向着遥远的国界处而去。
行至半道,忽地,一阵漫漫长风席卷过半开的车帘,豁开一道间隙,一连串大半雪白又夹杂着微微浅蓝的花瓣便随风飞舞着进入马车当中,落在端坐着男人身侧。
那花瓣恍若染了天色的细雪,洋洋洒洒,脆弱又漂亮。
谢流庭抬手,任由其中几片落入他的掌中,过了良久,才不紧不慢地收紧了手心。
“这次便放过你。”
但是待到下次见面,他定不会再如今日这般,轻易地放手了。
第43章
风雪簌簌,被深雪覆盖的银白色雪丘上,遍地开满的塔格里花丛中,遥遥站立着一个俊秀挺拔的身影。
那人单看气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糅合了青涩的朝气以及沉淀的内敛,细观之下有如初初开凿的璞玉,棱角分明的同时又不失温润平和。
他额间佩戴了携流苏的额饰,彩色的编绳与被风卷起的花瓣零落地散在他卷翘的发间,那张美得极端锋锐的面容被周围的雪色减弱许多,叫他浑身透着脱身于旷野的满是神性与自由的漂亮,从远处看去的背影看起来像极了自花中诞生的小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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