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长……长老,”奚平忍无可忍,出言不逊,“您老……要是在凡、凡间算命,一天得让人砸两次摊子……”
司命上千岁了,自然不会跟他计较口舌:“司刑和司礼在路上,舆图一旦落在项宁手里,三十六峰必地动山摇,将动摇我国本,你……”
后面的话奚平没听清,他一分神被濯明莲花印打到了本体中的神识,耳畔“嗡”的一声。
然而剧痛中,他脑子还在转。
司刑和司礼在路上……为什么章珏自己不来?
司命长老是算错命让人把腿打折了吗,忙什么呢,为什么不来亲自收拾他当年没补严实的龙脉?
突然,奚平想起在星辰海里,章珏说过,等他师尊蝉蜕入圣,龙脉将再不用修补,大宛将江山永固。
原来是这个意思——当年龙脉破损时,龙脉带着一部分漏出来的舆图落在了他身上,支将军入圣,代表舆图归于灵山。
但……入哪个圣?
奚平那被飞琼峰上挣扎的剑意划得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他的心沉了下去:显然不会是有伴生木落地的那种。
与此同时,章珏落在了飞琼峰外。
“静斋,”司命大长老将自己的声音远远地送进了飞琼峰,“为师本不该催促你,但事发突然……”
奚平灵台里,照庭上出现了新的裂纹。
“不……”奚平艰难地分出一缕神识,徒劳地缠住那裂缝,“师父,不要……”
支修沉默着——也可能是被新一轮的天威压得说不出话来,远在金平的奚平、被封山印阻隔在外的章珏都无从得知。
但奚平能从照庭的碎片上感觉到他在动摇。
一个人可以反抗自己的命运,反抗灵山的招安,但……他能对摇摇欲坠的金平城置之不理吗?
照庭碎片上的裂痕又长了半分。
“师父,您当年只是凡人,在澜沧剑下守了金平一天一宿,我也可以……师父!”
三哥说过,蝉蜕被天命束缚,会像司命他们一样,变成灵山的一部分,百年后出关的那一位,可不见得是他熟悉的人。
他当年大言不惭,会说“那是他的事”。
如今,他语无伦次地狼狈哀求:“师父,我守得住金平,您不要听他们的,别去那里……”
三哥入了清净道,如果师父也束手走进灵山,成了高高在上的圣人,那么他下次从潜修寺落荒而逃,还有何处可去呢?
“师父求求您……“
玄隐山主峰人心惶惶,无数絮语与猜测“嗡嗡”地响着,“金平”“龙脉”“开战”之类的字眼不停地往周楹耳朵里飘。
然而他充耳不闻。
他的神识已经耐心地围着劫钟转了无数圈。
玄隐山的镇山神器隐形地挂在主峰上空,周楹能“看见”它每一次颤动的轨迹、周身灵气涌动的方向。
劫钟上有亿万铭文,浩瀚得看一眼便能将人逼疯。
幸亏清净道不动如山,不会疯。
道心镇着,周楹耐心极了,他像解乱麻一样,一层一层地往里探究。
就在端睿大长公主作为司礼长老,紧急离开主峰赶往金平瞬间,他找到了那处空隙。
周楹温和得仿佛不存在的神识瞬间涌了进去,一把擎住了劫钟深处的细微气息——心魔种。
心魔种果然在劫钟里!
原本好像奄奄一息的心魔种一碰到他,骤然撤去柔弱的伪装,强横地向周楹反噬去——抓到心魔种的刹那,人往往是最松懈、最得意的时候。
周楹却没有反抗,从容地打开灵台,让那心魔种长驱直入,钻进他灵台中扎根。
魔种落下的瞬间,他一生中所有犄角旮旯里的回忆都被勾了起来。
然而周楹只是隔岸观火似的,淡淡地看着那些过往,心神不动。
清净道在他入道的一刻,便将他七情都冻结洗去了。
他灵台上,心魔种扎根的地方渐渐石化,那魔种根系上生出琉璃一般的硬壳,缓缓地将整颗心魔种吞了下去。
第167章 镜中花(十)
相传每一颗魔种中,都有九千面,九千张笑脸,映照着古往今来画地为牢的人。
唯无我方见真相。
清净道其实也不是“伏魔道”,主要是周楹眼下情况特殊——他道心是外来的,而且是直接承自当世清净道的顶点、半步蝉蜕的大能。
这跟赵檎丹他们自己跌跌撞撞从头摸索的不一样。端睿与他修为相差太悬殊,她的道心在自己身上捉襟见肘,却能像山一样将周楹整个人都笼罩住,他一时消化不了。也正好是因为消化不了,他整个人临时进入了一种异常“空旷”的状态,束缚反而成了强有力的保护——哪怕这时有高手来找他辩法决斗都不怕,放空就行,道心会自动带他走。
这就让只会攻心不会咬人的心魔种拿他毫无办法。
而且周楹从小与无渡海群魔为伴,熟知魔种习性,简直就是心魔种克星。
他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等待着,等世上最后一颗心魔种使尽百般解数,终于挣扎不动了。
琥珀一样,它凝固在了那里。
心魔种表面不是光滑的,由无数小棱镜组成,有没有九千面周楹倒没数,只见其流光溢彩,竟颇为赏心悦目。
他用神识穿透了收服的心魔种,一睁眼,瞳孔深处就掠过一对“多棱宝石”。
伏魔人背负诅咒的后代,得到了一双魔物的眼睛,宿命一般。
透过魔瞳,周楹眼中世界仿佛他刚刚筑基时那样,再次翻天覆地,最后一层蒙住他双眼的“纱”也消失了。
他先是抬头看了一眼主峰上空的劫钟。
劫钟没事不出来吓人,只有摸到蝉蜕边的大能和顶级灵感的眼睛能看见它。
筑基的顶级灵感能在潜修寺一眼看见劫钟,到了主峰上,更是能看清它上面每一道铭文和灵气。
而此时,周楹看见,围绕在劫钟周遭的灵气有了“颜色”,绝大多数灵气风一样与周遭相融,在流动中聚散无常。但那镇山神器的下半截却连着一缕特殊的灵气,发灰,像南郊工厂喷出来的烟。分明是外散的灵气,却在山顶的大风中纹丝不动,始终保持着固定的形状——像一只大手,托着劫钟。
不……等等。
周楹的魔瞳更深了些,他发现那“灰烟”和劫钟交汇处,劫钟的边缘是模糊的。
与其说是这灰扑扑的灵气托着钟,不如说,劫钟本身就是从那灵气里“长出来”的,是那灰色灵气的一个具象。
周楹盯着劫钟看了片刻,一眼穿透了玄隐三十六峰。
他看见满山奔忙的筑基修士,体内都有或大或小的真元,真元中缭绕着那属于灵山的灰色灵气,像连着脐带的婴儿;周氏几个升灵峰主正聚在一起聊着什么,无知无觉地任凭那灰色的灵气从他们奇经八脉中穿梭而过。
然后他看见了此时唯一一位仍逗留在灵山的蝉蜕——章珏。
透过魔瞳,人的心绪看得清清楚楚:司命大长老此时正在飞琼峰外,踟蹰且忧心忡忡,当中还隐约夹杂着说不出的愧疚……不过那都不重要——魔瞳看见的是,章珏是“半个人”。
他只有半边身体有血有肉,像升灵们一样翻涌着各种幽微复杂的情绪,另外半边则完全是灰的,乍一看像灰泥砌的。
大长老御物在半空,正好能看见那半个“灰泥”身脚下连着灵山延伸出来的灰色灵气,和劫钟一样,他好像个灵山里“长出来”的人。
升灵虽然也一身“烟熏火燎”的,但那气息只是和他们本人交织在一起,喜怒贪嗔痴一样不少。
章珏则不同,他灰的半边和另外半边是完全脱节的……也不是“死”,魔瞳从那灰色的灵气中看出了恐慌。
那是劫钟的恐慌,整个灵山的恐慌。
魔瞳在章珏身上停留片刻,又继续往前探,洞穿了飞琼峰的封山印,看见了……非常壮观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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