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运气不好,兜头撞见了几波修士,他被我大哥逮住的时候,身边只剩下贴身的凡人侍卫。杨家人不会搜他的身,我军可会,一摸就摸了出来。”支修说道,“至于到底是运气不好,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垂死挣扎,至今就不可考了。”
奚平看见那死了两百多年的末代皇帝忽然抬起头,用奇异又讥诮的目光往天上看了一眼:“师父,我觉得他当时其实感觉到了——所谓‘天命’。”
支修一颔首:“社稷结局,不论悲喜,当以国君血肉写就。”
虚影里的杨邹合上衣襟,朝支毅将军一拜,起身站直,便不动了。
旁边卫兵胆战心惊地碰了他一下,杨邹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将灼眼的导灵金线拿走,众人这才看见,他为了藏金线,肋骨竟是被活活锯断的,将心肺挖空了一大块,之前竟是靠金线往经脉血管中输灵气活着。
奚平看得肋下直跟着抽。
遥想当年疯癫的仁宗、不知如何评价的太明皇帝周坤,再加上这位南阖孝怀皇帝……都是朝生暮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所作所为都能把呼风唤雨的“仙人”吓哭,可见人狠根本不在修为!
“他把这东西交给了支大将军,因为这支队伍里没有修士?”
支毅当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不是什么毛没长齐的愣头青了,当然明白四国攻打南阖,是借题发挥,图谋澜沧灵山。当时澜沧灵山已经在从民间“窃天时”,他们一路追来,见赤野千里,沼泽横行,浑水摸鱼的虫师与食腐的秃鹰一样多,鸦啼不绝于耳。
支毅将军最轻松的选择,应该是将此物呈报朝廷与仙门,原地待命……他不过是个领薪俸的凡人,在玄门眼中,与潜修寺的稻童无异,反正是敌国人,天道圣训是积德还是作孽,不关他这听命人的事;最圆滑老练的做法则是暂时隐瞒,拖延上报,南阖偷运导灵金线的肯定不止杨邹一个,要是有其他人成功,算是救了这一方老百姓,自己举手之劳,良心也能安稳,万一他们彻底事败,到时候再补个马后炮不迟——凡人没见过这等匪夷所思的仙器,反应迟钝有情可原,最多是办事不利,不算大过错。
可是奚平已经猜到了——这个将他师父养大的男人迟疑良久,选了最愚蠢的一条路:他收下了导灵金线和敌国末代皇帝的心口碎肉,当时正好距离南阖一处暂时封闭的地脉不远,他决定带几个心腹连夜过去,悄悄把导灵金线散入地脉。
虚影中的支毅将军临行前,对亲卫说了一句话,奚平奇异地看懂了。
他说的是:“静斋的伤不知怎样了,家里今日也没信来,就当替他攒福报吧。”
将军一去,没再回来。
奚平心里一梗,下意识地弹指拨出一道琴音,想将扳指上的显影打断,“铮”一声,琴音却被支修抬手捏住了。那余音自高处跌落,最后连同带起来的灵气一起,消弭在他指尖。
“看着,”支修对他说道,“已成历史的事,你看不看它都在那,不要自欺。”
扳指上原封不动地记录下了主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凡人自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都在“天道”的注视下,那恐惧的灵山只是个吸血的僵尸,宁可被瓜分,也不甘心这么灰飞烟灭。
显影中灵气剑气乱飞,奚平一晃眼,看见明显属于楚系的符咒,寒冷的剑光、剑光中掠过巨兽的身影……甚至夹杂着宛系的手段。
影像倏地消失,扳指上的灵光散开,颤颤巍巍地落回支修手心里:“他们没有故意杀害凡人,只是当时得知,不知道有多少‘疯子’夹带了这种金线,四国高手商议过后,决定联手打断澜沧地脉,将灵气永远留在灵山。我大哥因擅自行动,刚好在那——意外被波及倒也不是假的。”
奚平的心缓缓往下沉去:“师父……”
“我鄙而弱,至今才敢正视百乱之地,寻回兄长遗物,得知真相。甚至方才被你问及,第一个念头仍是避而不谈。”支修很坦率地冲他摆摆手,“怯懦有时比骄狂还凶险,你赤子之心,坦坦荡荡,这很好,不要学师父。”
“不过说句推卸的话,以前同源道心没有大规模暴露,星辰海会自动蒙蔽我视线。我就算拿到了这扳指,恐怕也看不了这么清楚。”支修看了奚平一眼,“想来当年兄长虽然没能救下南阖半岛,可大概是看在他捐躯的份上,福报还是应在了我身上……让我没因怯懦误事,阴差阳错地走到今天。”
如果没有奚平,他可能会无知无觉地在飞琼峰修行,按部就班地修上几百上千年,顺理成章地蝉蜕登圣,将来也成为这灵山上一块为虎作伥的石头……那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蝉蜕的神识,在玄隐山上,刚好可以覆盖大宛全境。支修检查过边境铭文,从火堆中捞了一把栗子扔给奚平:“没有别的要问的,崔记表少爷,过来做你老本行,帮为师算账——筑基以上修士都信不过,大宛内防空虚,我托林师兄尽快去改导灵金了。不过那东西破坏力太大,还自动窃天时,要拿给低阶修士或者凡人当‘降格仙器’用,需要加上许多限制,你过来给我算算,需要多少灵石扛得住……”
支修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南矿动荡,北历应该会派内门高手坐镇,庄王殿下既然联系上了昆仑,知不知道使者是谁?”
从北历派的使者身份,基本能看出历人对南矿的打算。
“知道,”他那“赤子之心坦坦荡荡”的徒弟磕绊也不打,“一个剑修升灵,叫成什么来着?”
世上成名的剑修高手不多,一只手不够,两只怎么也能数过来,何况“成”也是个不怎么常见的姓,支修一听就知道是谁:“昆仑成玉。”
奚平面不改色:“对,就是他。”
北历常年闭关锁国,他跟昆仑的人接触不多,唯一记住的就是当年在野狐乡围攻秋杀时候那个跟林炽打过招呼的剑修,顺口拿来当挡箭牌。
“还好,据说此人天分很高,为人稳重,人品也不错,不是不讲理的人。”支修点点头,“大宛国内事了,我当去拜会。”
“好嘞,那我先跟他聊着。”奚平扯谎的时候从来不怕穿帮,一口应下,转头在转生木里对周楹道,“三哥,在北绝山少留几天,等着昆仑请你。”
第199章 有憾生(十一)
常钧嘴里嘀咕着各种可怕后果,困兽似的在原地走来走去,双手焦躁地乱颤。
姚启则发傻似的,“呆呆”地盯着他——不盯不行,常钧看似乱拍的手在打“指蜜音”。
姚家家教太严,姚启小时候从来没出去鬼混过,“蜜音”是他得知奚平用来传过消息后,被害妄想发作,唯恐有一天别人也用这玩意传音害他,逼着自己死记硬背来的。说来也奇怪,调皮捣蛋用的暗号学起来容易极了,混着混着莫名其妙就会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来的,可要是将这玩意当一套语言暗号正经学,那简直比经脉详解还难背。
姚启对蜜音没那么熟悉,恨不能将常钧的手盯出个窟窿。
常钧打蜜音问道:“准备好了吗?”
姚启愁眉苦脸地用脑袋撞了一下墙,表示可以。
常钧:“不能再拖了,就今晚。”
俩人打定了炸铭文脱身的主意以后,就抠着脑浆,将罗青石十四年前教的铭文常识捞出来回忆了一遍——铭文高深,潜修寺只不过是个凡人开灵窍的地方,本来是不教的,拜奚士庸所赐,他之后的备选弟子莫名其妙地多了一门加课,让伟大导师罗青石和弟子们又多了一个互相折磨的机会。
最后,他俩根据百乱之地的季风气候特征,计算出子夜时分炸铭文,造成的伤害应该是最小的。算时辰不难,凡人的东西那些邪祟们碰都不屑碰,怀表之类的东西都给他们留下了,俩人却已经因为临阵退缩错过两个午夜了。
常钧:“时间快到了,再衰三竭,再不行,咱俩可就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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