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心急见面,战靴甚至还在台阶上绊了一下。
而被簇拥的银发皇帝,慢慢转过身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
圣洛斐斯总觉得今天的尼禄, 眼神跟以往不太一样。
但是很快, 这种异样感就消失了。
“我从王都给你带的, 外星人。”
尼禄依旧朝他勾唇, 并扬了扬手里的书。
“希望你现在阅读的时候, 不需要再配备幼儿学习机。我从四岁起就已经抛弃那玩意了。”
“我不需要学习机。”
白发战士歪了歪脑袋,眼眸含笑。
“因为你在这里呀,尼禄。”
基地建立在bx-08星球远离居民区的位置, 周围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和开满鲜花的山坡。
被太阳炙烤了一天的暖风,扬起圣洛斐斯雪白的长发, 也将猩红的王袍向后掀起。
Omega孩子们一见有旷课的机会, 便说什么也不肯再进精神力训练舱里去了。
他们翘着脑袋,踢着小腿, 也围在银发皇帝身边听他念书。
直到夜幕西沉, 孩子们才被beta教官们抱走。
于是基地前, 又只剩下尼禄和圣洛斐斯两人。
“我很好奇一件事。”
“我对你知无不言,尼禄。”
“我好奇你在遇到我之前的过去。”
尼禄坐在圣洛斐斯身边,肘部搭在膝盖上,戴着皮革手套的指尖相触着。
因为夜色已经降临,仅凭借黯蓝天幕中若隐若现的星光,圣洛斐斯看不见尼禄脸上的情绪。
“除了深渊以外的过去。你想告诉我吗?”
圣洛斐斯皱了皱眉,把目光转向天边的群星。
尽管他把德尔斐圣殿的一切都摧毁殆尽,并将第一次降临的经历,视作自己此生最大的耻辱——
但问他的人是尼禄。是人类辉光的见证,是他的命运修正者。
他是不能拒绝尼禄的。
“……在遇见你以前,我曾支援过与你们高度相似的另一个文明。他们像帝国一样,同样遭遇过虫族的袭击。”
——这就是整个故事的开头。
在bx-08星球的夜风里,圣洛斐斯对尼禄说出了他曾遭受过的一切。
他为了摧毁人类筹划了这样久,本以为自己会对两千年前那些憎恶的目光,那些指向他的枪口记忆更加深刻。
但他却不由自主地说了更多。
他告诉尼禄第一位与他接触的科学家。战战兢兢为他雕琢面部的能工巧匠。夜以继日在避难所里抗争虫族的战士。还有更多更多。人类之伟大正如人类之卑劣。但人类……人类不应该用伟大将他深深吸引,却又擅自用卑劣将他残害囚禁。
“……他们不该这样做。”
他嘶哑地、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
而银发皇帝始终在他身旁沉默。
夜风掀起他的银发和披风,那双红眸并不如往日沉稳,而是涌起激烈的波澜。他像被这个事实完全震撼了。
“……原来如此。旧联邦政府对人民自发组建的前线基地政权,在战后发动过血洗政变……”
在极其漫长的沉默过后,圣洛斐斯听见尼禄终于低声开口。
他的声音非常低,涉及的名词又过于“人类化”,圣洛斐斯听不清。
只能看见少年君主缓缓地摇着头,目光从地平线垂落到靴前。
这句话过后,他再度沉默了。
既像是在痛惜那些在战后丧命的英雄,又像是陷入了更焦灼的千头万绪之中。
“别担心,尼禄。在来到你面前时,我已经亲手了结了那个文明。”
圣洛斐斯顿了顿,又补充了一点,
“即将。”
他的声音落下,就见身边的尼禄,整条下颌线都绷紧了。
他的手指紧紧蜷握,似乎在忍耐某种极大的痛苦,以及几乎暴起的冲动。
但更加漫长的沉默以后。
那双将皮革手套握出无数褶皱的双拳,又竭力松开来。
尼禄的声音在夜色中很低,很有耐心,但极其嘶哑。
“……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选择,圣洛斐斯。我的家人们——如果我的家人们在叛徒手中惨死,我即便从深渊血海中爬出,也会要了他们全家的人头。
“但你的复仇,是否牵涉到太多无辜者?
“……倘若处决整个文明,就意味着你将杀死与你对话的科学家朋友的后代、曾与你并肩作战的战士们的后代、在处决你时因违抗命令而死的士兵后代。甚至,在探索舰里写下过遗书的勘探队员们的后代——倘若那个文明真与人类相似,那么在需要执行远航勘探任务时,他们也一定会优先选择已有家室的队员。
“那些曾为了拯救族群,强行接受基因改造的一代代实验体,你将他们称为‘英雄’——而如果英雄的血脉早在族群中断绝,属于深渊生物的基因,就不可能在那个族群保留到今天。你依然想要处决整个族群,连带你曾经朋友们的孩子一起吗,圣洛斐斯?”
尼禄话音未落,就感觉本来像小狗尾巴般拍他靴子的触肢,姿态变得异常强硬起来。
那些触肢猛地圈住了他的腰,把他拖拽到圣洛斐斯面前。
他抬起红眸,对上对方喷火的金瞳。
“——那么,被他们背叛、囚禁、利用两千多年,难道是我活该吗?”
圣洛斐斯完美的面容首次出现扭曲,他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嘶嘶的声音。
“……是我活该在保护整个星球的人民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从头到尾,我又做错过什么?如果没有你——如果我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我甚至会在那个族群堕入更可怕的深渊。
“是我活该遭受这些吗?尼禄?
“你还有能够取下首级的目标,我又剩下什么?在如此漫长的、屈辱的囚禁过后!——难道我能让时间倒流两千年,去拧碎发号施令者的头颅?我不能!这个族群的寿命如此不值一提,当我清醒,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只剩下那些踏着曾经的背叛、啃噬我的精神力活下来的人,他们那副一无所知的无辜面孔,才真正令我感到恶心!”
他真的非常愤怒,连浑身尖锐的鳞甲也忘了收起。
当尼禄被近距离拽到他胸口时,那些尖锐如匕首一样的暗物质鳞片,便瞬间划破了尼禄的衣裤,并将底下属于人类的血肉刺伤流血。
但尼禄一言不发。
他只是抵着圣洛斐斯的肩膀,静静隐忍着这一切。
帝国蔷薇曾如此心高气傲,连指尖都不屑于让尸位素餐的贵族触碰。但若对方有实力以帝国威胁他,他就会无条件展露顺从。
因为自始至终,他仍是帝国的奴隶。
“——我已不在乎谁是谁的后代。我会干脆利落地杀光他们。把所有尸体碾碎在我被囚禁的星球上,让整个族群的鲜血,来消弭两千多年的恨意。
“为什么你还是不能理解我?尼禄?我以为至少在‘这里’——在‘这里’,一切都会不同……我们已经铸就过这么多不同……为什么?”
圣洛菲斯在暴怒中,又感到深深狐疑,于是让精神力触角,探查现实尼禄的状况。
可是在现实,少年依旧深深沉睡着,没有任何脱困的迹象。
“不。”
尼禄终于开口了。
“圣洛斐斯,你并非活该遭受这些。你远高于任何一种深渊生物,甚至远高于人类——你是绝对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只是你自己都没有察觉。你拯救的族群中,或许有伟大的存在,但他们自身太复杂了。复杂的地方,是容不下绝对纯粹的。”
说完,他自己都轻微愣了一下。
因为有记忆以来,他甚至没有这样评价过任何一个人类。
然而这也让尼禄产生了空前的无力感——是人类让一头深渊生物成为了“圣洛斐斯”,而人类却又将祂亲手摧毁。
这件事如同两个理想主义者的对峙,是永远不会有出路的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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