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地面上的时间来算的话,现在应该是凌晨三点左右,凌启的皮肤暖烘烘的,又在发烧。
相比起以前,在现代社会里温养长大的人类确实弱了许多,只不过是在地底待上几天、受些惊吓,再加上并不激烈地做了次爱,身体就已经吃不消了。威利对此不大高兴,但还是在他睡着的时候喂他喝了点血。不需要很多,血液中携带的微弱力量就足够维持人类的生命,还带了些额外的安神效果,让他放松了高度紧张的精神,得以安稳入眠。
凌启不知道这些,甚至连自己正在生病都无知无觉。发烧让他更加畏寒,双手蜷缩在胸前,企图从环着他的臂弯中寻求安全感。
睡梦中,他觉得自己像是泡在一泉温水中,身体随着水波轻柔漂浮,骨子里的冷与接触皮肤的热源在相互缠绵,有道平稳的心跳声一直贴在耳边,重而规律地鼓动,仿佛是唯独唱给他一个人听的摇篮曲,一下下抚平他藏在灵魂最深处的孤独。
脖子长期维持同一姿势,隐约有些酸痛,于是水波忽然加大颠簸的幅度,以更加舒服的方式裹住了他。
他不能动,但并不讨厌这片刻的宁静。
分不清这样持续了多久,灵魂摇摆不定,意识昏昏沉沉。有谁在耳边一声声唤着“阿启、阿启”,回声一道叠着一道,凄凄惨惨地在脑海中盘旋,就在那声音即将触碰到某段被封存的回忆时,倏然间有巨大的爆炸声打断了梦境,像是隔着山川湖海、从地球的另一侧传来那般遥远。
凌启被吓醒了,睁大还没来得及对焦的双眼看向威利。
“是上面在爆破。”威利平静地安抚他,掂了掂手,把双手的重量全都转移左手小臂上。
就算是对杂技团里的专业演员来说,这也是一个高难度动作——因为这个姿势变化,凌启整个人被迫坐在他的小臂上,上半身高出一大截,只能半趴在他的肩膀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借力。侧脸恰好贴在威利的耳朵上,有点凉,是舒服的温度。
威利倒是丝毫不觉吃力,脚下依然不急不徐地迈着步,似乎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完全不足挂齿,他没有停留地拐过好几个岔路口,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捻着什么东西塞进凌启的耳道里:
“别乱动,自己再睡会。”
“……”凌启表情迟疑。
他不想睡,眼皮却在威利说完那句话之后迅速变得沉重,他看见石壁在黑暗中模糊地离去,崎岖的凹凸面像极了一个个扭曲的表情,有一缕垂下来的刘海挡住了视线,像是跟在眼前的幽灵。
凌启猫似地把脸往威利脖颈一歪,强撑着半睁眼皮,神情呆愣地看着威利走过的路面。
又路过了一条岔道,似乎出现了幻觉。他看到狭窄到勉强只能让瘦子侧身通过的石壁缝隙中出现了一张惨白的脸。一个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人钻出石缝口子,垂着双臂,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们离去,眼眸中没有任何活人该有的生机。
很熟悉,又不太熟悉。
是清玥的脸。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一场光怪陆离的幻境。凌启想尖叫,可是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威利像是没有任何察觉地稳步前进,右手轻轻捏了捏他的后颈,又说了一句“好好睡觉”,声音有些怪,变得比平时更加低沉。
于是凌启再也抵抗不住睡意,在“清玥”转身重新消失在缝隙中的一瞬间,沉沉阖上了双眼。
第17章
“还没醒……抽血……”
“我可以……回去吧……假期……”
对话声不知从何而来,模模糊糊地钻进耳朵里,扰得人不得安眠。有纷乱的脚步声离开,也有新的脚步声靠近,藏在被子里的右手被轻柔拉起,上臂被什么东西束紧了,臂弯处忽觉冰凉,随之便是轻微的刺痛。
“凌启……”
凌启感觉到有人在摸他的额头,手心很热,声音忽远忽近。
“……应该快了……今天……”
“凌启!”
凌启猛地睁开眼睛。
视界被白色元素占了大半,威利半弯着腰,浅褐色的瞳孔中倒映他茫然的脸。右手边护士正收拾用过的针管,托盘上放着暗红的两管鲜血,余光中还能瞄见已经快出病房门口的人影刹住脚步,齐齐回过头。
视线对上,威利愣了一瞬,随即收回试温的手,护士则是淡定扭头,朝门口的几人说了声“他醒了”便让出了位置,公式化地开始念一大串护理事项。威利稍微退了一步听她说话,凌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看看他,又依次看看围上来的几人。
——都是些熟面孔。
凌启差点没记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了地底。那天救援队挖开土层后,奇迹般在岩间洞道找到了昏迷的他与威利,把他们送到了市区医院……今天是第几天来着?忽然有些记不清。
“启子醒了,醒了就好。”凑得最近的是金阳,平日里与凌启关系还算可以的同届。见凌启一脸茫然,直接伸手过来揉揉他的头发:“你也忒吓人了,明明检查结果都好好的,昨天突然就发烧昏迷,刚才教授还打电话过来呢,说再不醒就要安排你转院。谢天谢地。”
楚婕端着水杯,把吸管送到凌启嘴边:“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吧。威利哥都几乎没事了,你却睡了整整二十几个小时,唉,怎么样,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病床被其他人摇了上来,凌启有点迟钝地摇头,张嘴叼住吸管。他自己倒没有生病不舒服的感觉,只是觉得似乎睡了好久,浑身没力,脑子也有点懵圈。
好在大伙儿也没指望他给什么反应。
凌启一边小口小口地吞咽温水,一边听着同门们絮絮叨叨的慰问,偶尔摇头点头。
外面阳光微黄,墙上挂钟指着的是五点。因为之前检查的时候清醒过,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倒不完全陌生,只是听着也能大概理清楚情况,这是他入院后的第四天,自己昨天早上发了会儿烧,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们都好好照顾自己,威利哥多顾着点启子……啊!”
已经过了医院允许的探视时段,护士再一次来赶人离开病房。金阳被楚婕推着离开,跨出房门的前一秒嘴里还在喊着明天见,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房门啪的一下关上的声音打断,声音骤停。
凌启眨眨眼的功夫,病房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他与威利相对无言。
有些尴尬。
在同一间病房住了四天,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清醒着单独相处,但这个人……是正常的威利,而“那个威利”不知所踪。
凌启脑子里很乱,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理智告诉他,同一个壳子底下究竟是哪个人格并不见得有那么重要,但他实在没办法不在意。毕竟先与眼前这个人恋爱又闹掰,在地底下却又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如果不区分开来的话,他更不知道该面对自己。
凌启坐在自己病床上,转头看了隔壁床位的威利一眼,却又匆忙挪开视线。
沉默持续了有半分钟,他才找回魂魄,勉强想了个借口,背过身把自己缩回被窝里:“我先、休息了。”
快到夜班医生巡房的时间了,走廊上溜达的病号也都回到自己的病房里,整个住院部安静得让人心慌。
凌启没有听见回答。只是半晌后,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同样穿着病号服的身影从床尾绕到他的面前,脸上写着关切。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玻璃窗外投进了的光线,把凌启笼罩在投影里,有一瞬间的发冷,像极了地底那股阴寒。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裹紧身上的被褥,却没有抬头:“……没有不舒服,只是困了,想再睡一会儿。”
“好,有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叫我。”
威利点头。说完却不回自己床位,搬了个椅子在凌启床边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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