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启感觉自己额前碎发被什么东西蹭过,力道似是某种轻佻抚摸。
他吓了一大跳,猛地抬头,却发觉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风,没有人,只有空空荡荡的黑暗。
“我的项链好像掉了。”凌启下意识对着空气呢喃出与梦中一样的话语。
说完才觉自己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累了,便胡乱咬破一袋能量胶补充体力,仍然继续前行。
很神奇,没有灯光后,接下来的路反而愈发顺利,明明是在走一条完全陌生的路线,却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指引。凌启明显感觉到自己在每个岔路口都选对了方向,前方洞道慢慢变得宽敞,脚下也逐渐变得平坦。
很快,他就能感受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潮湿感了。
手表发出滴滴的报时声,电子屏跳出早上七点半的提醒。
凌启软手软脚地钻出小道,抬眸,眼前出现了熟悉的井洞,洞中沉睡着熟悉的巨兽。
巨兽庞大身躯被光草环绕,长吻、利齿、额上一对张扬的角,一双翅膀能够隐天蔽日,通身鳞片煜煜生辉。还是那么漂亮、威风。
远远的,它用金色的兽瞳注视凌启。
于是凌启脚步莫名就更重更慢了,花了好久,才站在它的面前。
“又见面了。”他避开巨兽的眼,手心轻轻贴上它的鳞面。他已经来过这儿很多次,见过巨兽很多次了,但没有一次是这样的疲惫。
他问:“你知道我来干嘛的吗?”
得到的回答是巨兽扭头一个重重的舔舐。
它怎么会知道呢?邑的绝大部分自我意识都被压制在几百公里外的山崖之下,留在地底的原身只不过是个空壳,它能动,但说到底都是肉体的条件反射罢了。
凌启意料之中地叹了一口气。
舔舐已经控制了力道,但还是劈头盖脸地把他推了个踉跄,他便干脆顺着那股推力坐下来,背靠兽鳞,好不防备地仰头与兽瞳对视。
“哈哈……”
凌启勾起嘴角轻笑,笑声略带嘲讽:“我是来害你的,懂吗?”
巨兽不懂。
巨兽凑近头颅看他,却他被抵着鼻头推开。
它听见凌启声音低了下去:“你懂什么。我有时候挺讨厌你的。”
第71章
它总以为凌启知道的很少很少。
其实不是的。
凌启不是等着被投喂的雏鸟,即使藏起来不说,他也可以靠自己回忆、靠自己寻找到那些隐秘处的真相。
凌启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黍族屠杀族人之时,它并非如它自己口中叙述的那般毫无感知。
它可是领地的守护者啊。那日那时,它搂着它一无所知的人类宠物小憩,耳边分明能清晰听到的哭泣声、挣扎声,其中有女人的,也有小孩的,全都来自于启的部落。但它不关心,它没有兴趣插手人类的秩序,所以它看着启沉沉入睡,残忍地剥夺了他的知情权。
凌启知道,它远远比它表现出来的要更早注意到岐槡与凌航,甚至是早到它第一次以威利的身份出现在地面之时。
它是操控人心的鬼,明知他心中始终有一块地方放不下至亲,可是对于高高在上的掌局者来说,那时候还不是解决一切的最好时机,所以它选择把自己伪装成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它接近凌启、讨好凌启、旁观他日复一日地迷茫,最后又借着这份迷茫趁虚而入,把他困在它编造的美梦里,迟迟不肯放开。
凌启还知道,它差一点点杀了凌航。
它比谁都清楚寻回来的甲刃与尾羽被岐槡动过手脚,却还是故意将力量囫囵融合,原本是为了骗岐槡冒进贪功。彼时若是岐槡上当提前收网,它就会在网的那头不费吹灰之力地耗光对方的力量,不仅仅了结岐槡,更能让凌航悄无声息地结束在凌启不知道的地方。
凌启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它一次又一次地强行切断他与世界的联系,企图把他孤立无援地囚禁在自己身后的真空圈里。却从不曾问凌启愿不愿意。
它从来都不是什么无私博爱的角色。
自它降临到这个星球起,它就是所有者、掠夺者,它是神权本身。
但其实凌启不恨它,不幸的源头从来不是它。甚至从某些角度讲,它只不过是在凌启与不幸之间提供了一个庇护所。
可凌启无法控制地感到厌烦。
他厌烦了被玩偶似地安排,厌烦了被阴暗与谎言环绕、被猜忌和计算包围的日子。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忍受了太久太久,偶尔回望来路,他也会疑心自己血脉中始终带着黍族的诅咒,怀疑自己一辈子也逃不开地底的牢笼。
他不愿意。
他害怕回到逃不开的地底。
推开邑不是最好的方法,可那是最简单也最划算的方法。只需要让它沉睡,只是几十年而已,就可以换来凌启想要的一切。
五十年对它来说转瞬即逝,不是吗?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这是正确的选择。
这是最好的结局。
眩晕感阵阵袭来,凌启下意识抬手扶住前额,摸到一手的冷汗,猛地睁开双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腕上手表闪烁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巨兽依然曲着长颈守在他的身边,金瞳漂亮却空洞。
几个小时的睡眠并没有让他的状态变得更好,甚至因为睡不安稳,身上的疲惫感不见减反增。凌启晃了晃刺疼的脑袋,有些懊恼,但只稍缓了几秒,就扶着巨兽踉跄站起身来。
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该尽快动手拆卸巨兽的身体了。
巨兽一双金瞳也随着凌启的起身缓缓转动,凌启没有给它任何眼神,转身沿着它墙壁似的身体往后寻去。
其实不难,凌启是亲眼看着它重构肉身的,除了邑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拆解一只巨兽。
只需要卸下甲刃,拔出尾羽,眼前庞大躯体就有大半会重新化作白骨。
首先要到后肢处,甲刃就在……
凌启猛地停住脚步。
他突然转过身,一路小跑回到巨兽的头颅边,甩开小刀迅速在自己手心划上几道。
血冒出来的一瞬间,他将掌心贴到巨兽眼皮上缘。
他的动作太快了。起初血还流得缓慢,他便用力在那粗糙的鳞面上蹭了蹭,干脆到像是没有痛觉。随即血才像是刚反应过来般大股涌出,淌过巨兽鳞间、淌进金色兽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鲜红下的那抹金色闪了闪。
“喂。”凌启提高声音喊了一句,不知想要透过这双兽瞳与谁对话,“我也不是一定要推你,我明明给过你机会的,是你每次都不改。清玥和金阳的身份你但凡早点,但凡别在地下室才跟我说,我也……”
他顿了顿,却没有说下去。
“还有岐槡带凌航偷看我们的时候,你明明早就察觉到,但是你没有停下,对吧。我是没有多在意,但你没权利替我选择,懂吗?你说我不信你,其实你也从来没有信过我啊,每次连好好道歉都不会……”
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能够听到,但还是想说。
只是越说,底气越虚,声音越抖。
血流了很多,慢慢在巨兽眼周染红了一大片。凌启没力气了,收回自己的手,翻开,血肉模糊的掌心已经开始止血。
他突然失去了所有倾诉欲。
再多的指责也好,他清楚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不如化作一声叹息。
“……算了,确实没到这种地步。”他用完好的另一只手摸了摸巨兽的额角,方才眉心爆发出的愤怒、焦虑、委屈缓缓归为平静,“这次是我不对,我又杀了你一次。如果哪天你还能回来,那天我还活着的话,我也可以向你赎罪,什么方式都可以。”
话说完了,血也干涸了,凝成一大批斑驳的红漆。
巨兽始终安安静静。
凌启最后看了一眼它,转身,决然往后走去。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心软是最没用的情绪。
甲刃嵌得很深,他用刀锋生生从那后爪处剜出甲体的根部。尾羽藏得严实,他便用刀背硬是撬开周边鳞片,将羽片从皮肉上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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