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想再倒一杯,手腕被轻轻摁住,又推了回去。
卿舟雪看着她。
云舒尘有点无奈地收了手。
李潮音笑道,“你师尊的酒量还不错的,这一点远不至于醉。”
卿舟雪却摇了摇头,“前辈,饮多饮少,只是深浅罢了,都是伤身的。”
“真好。”李潮音似乎想到了什么,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这般懂事的徒弟。”
她自纳戒中取了几匹物料,递给卿舟雪,卿舟雪先是一愣,接过去时,拇指刮过分外柔韧的衣料,总觉得有点熟悉——貌似是用鲛纱纺的。
鲛纱难得,寸缕寸金,乃是蓬莱特产之一。用此物纺织的衣裳,飘逸又漂亮,况且寻常刀枪很难刺破,相当贵重。她觉得这东西不能拿,正准备推辞一下,李潮音却先止住了话头。
“既然来做客,不带点小礼物造访,也太过失礼了。”李潮音又以相当欣赏的目光审视了一遍卿舟雪,温声道:“小友不必客气。”
卿舟雪刚想开口,又听云舒尘在一旁悠然道:“你放心拿着。你面前这位是坐拥着半个东海商市的大人物,无需担心将她嫖穷。不过阁主大人,你光带我徒儿的份?我的呢。”
李潮音轻啧一声,“云仙子每年可都是大主顾,不知现下的衣柜能塞下么。”
想来只有关系很好,才能这般相互打趣。卿舟雪莫名地想着,又拿起面前的茶呷了一口,她发觉师尊对待许多人的态度不尽一样。譬如对着柳师叔,师尊言辞很正经,对着越师叔,她便随性轻松许多,面对李阁主时,隐约透露一种很能谈得上来的惺惺相惜感。
师尊与自己相处——时而温柔时而冷淡,教人捉摸不透。
三炷香过后,天色暗了,估摸着也是到了就寝的时辰。云舒尘站起身来,却并未走向自己的卧房,她看向卿舟雪,“我与她难得叙旧,卿儿先去睡,不必等我了。”
“……好。”卿舟雪的手都按上了门,她站在那里看着云舒尘与李潮音进了同一间屋子。
她按上门的手又垂下,最终将门关好,而后转身去了书房。
*
房门一关,她们的言谈从漫无边际的闲聊中收拢,逐渐引入正题。
“如此说来,你当真是将了流云仙宗一军。”李潮音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才是真正的转生剑魂,是收徒之前就晓得了?那丫头自己知晓么?”
“她不知晓。”云舒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当时只是因为卦象,个中缘由,我也是后来查遍典籍隐隐约约有了些底儿,又特地去了一趟嘉音寺。慧觉应了当年一诺,便借他的万重莲灯一用,答应替我徒儿看了轮回。”
“轮回?”
“嗯。”
“为何要看这个。”李潮音思忖道,“天下生灵皆逃不开六道束缚,于尘世中不断生老病死,又重蹈覆辙。连你我修道之人,一日不能飞升,也一日不能免于此难。轮回本是常事,这又有何深意?”
“确是常事。”云舒尘顿了顿,“可那日慧觉看完以后,他说这孩子没有前生,不在六界束缚之下。”
“若是寻常人魂,断不可能如此一般空白。”她眼眸微眯,“况且天道忌惮她,数次想要劈死她,很可能就是忌惮‘法则’之外的存在。”
“果真是特殊。”李潮音摇头苦笑,“流云仙宗的老祖——太上忘情已经闭关多年,她当年为了找这孩子可是煞费苦心。这样看来,彼时五十年一届的问仙大会,她必定会出关主持,也定然会认得她。”
“……她,其实太上忘情的修为已经登峰造极,她所修习的无情道一路顺风顺水,成仙并不是问题。我属实不知——她苦苦压着修为,为了找这转生的剑魂,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所谓是什么。”云舒尘缓缓一笑,“她想要什么,我便先抢了来。卿儿也确实与我有缘,不是么?”
“嗯。”李潮音真心叹一声,“那孩子虽看着话不多,但应是极为喜欢你。”
“好了。我与你说这个,也就是想借用东海那边的人脉查一查,不知阁主可行个方便?”云舒尘又恢复成往日一副温和神态,她懒洋洋地倚靠在椅子上,“毕竟妙瞬她们是妖,也进不去流云仙宗,能寻到的东西有限。他们对剑魂到底打的什么算盘,现下修为又到了何种境界,这些我都想知晓,才好进行下一步打算。”
“流云仙宗作为天下第一大宗,其动向,蓬莱阁自然是密切关注着。”李潮音蹙眉,“不过近日也没什么异常的举动,除却老祖宣布闭关以外——这也是早先前的事儿了。”
“怀璧其罪,”李潮音又叹道:“你那徒儿不去掺合这问仙大会,其实是最上之选。这些只是虚名罢了,不如清静一些。”
此言一出,云舒尘顿了良久,才轻声说:“我倒也这么想过。”
她才二十二,就已经相当惹眼了。再过十几年,那就不是能在匣中藏一辈子的美玉,而是云销雨霁后,带出的满目天光。
可每每瞧她的辛苦练剑模样,一点一滴地将剑招悟出来,从来也没说过累。
云舒尘便总要打消一遍这等念头,总不能真的让她一辈子拴在这鹤衣峰上,与清风冷雪为伴,实在可惜。
虽说她曾经为此……为此意动过。
方才留下的残局,又被二人复盘摆拢。李潮音意有所指,“罢了,前程不可限量。”
平静的表面之下,各大仙门暗中的对弈已经开始入局,云舒尘落下最后一子,黑龙白蛇相互掣肘,看不清前路。
*
卿舟雪闷在书房看了会儿书,睡意席卷而来,她料想师尊此时应是回来了,结果一出书房,发现那两个女人房间点的灯尚还亮着,昏昏黄黄。
而自己这边,推开门,只铺了一床冷清的月光。
从前她小时候往往是一个人待在家中,也不觉有多寂寞。但不知为何,现在一个人却无法入眠。
方才自书房中酝酿起来的睡意,在躺上床的一刻尽数消失,外头风吹树梢刮瓦片,小虫在草里叫,又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的,总之声声皆可入耳。
平常的时候,会觉得这些幽远的声音寂寥,现在则越听越吵。卿舟雪向左翻了个身,犹豫片刻,又翻了回来,然后尝试着在师尊睡过的被褥里吸了口气。
在自己的呼吸夹杂着她的味道送还鼻腔时,她模糊地想起了那些吻,也是这样纠缠缱绻的。
在这样模糊的思绪中,她闭上眼睛,逐渐有了一丝梦会周公的意思,才刚有这么一点点意思时——被褥被无情地拉开,凉薄的空气灌进来。
卿舟雪半睁开眼,耳旁有人无奈道,“别这样捂着睡,对身子不好。”
“……师尊?”她轻声呢喃,“你怎么在这里。”
“大半夜的,我怎么不在这里。”云舒尘换下外衣,掀开被褥躺了进去,刚睡好,胳膊上就很自然地了贴个徒弟。
卿舟雪的声音还有点困倦,飘飘地像是悬在空中,“我以为……你与李阁主一块睡了。”
云舒尘先是一愣,而后轻笑一声,“嗯?那我就去了,徒儿可会难过?”
她心想沦到这没心没肺的小东西身上,约莫是不习惯罢了,多半也不会难过的。
可是口头一快,还是抱着一丝试探,这样问了出来。
她等了一会儿,只剩自己的声音,黑夜将最后一点余音吞没。半晌又不见她回答。
云舒尘扭头看去,卿舟雪闭着眼睛,终于是在说话的间隙,不慎滑入梦乡,大概是什么都听不见的,睡颜极为安静,贴着了她的手臂边。
她仔细一想,此问当真是莫名其妙,不禁有些庆幸她没有听到这句话,同时失落淡淡地漫上来。
况且今夜卿儿没有抱她。
若是此刻将她戳醒,还特地提醒一遍,总感觉不太对味。譬如人瞧着花开喜欢,但倘若这花骨朵非要人掰开摆开,那就找不到最开始的喜悦了,反衬得人有多么急迫地辣手摧花——说得简短一些,云长老实在有点儿在意自己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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