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动我的衣襟,衣摆因为空气灌入微微鼓起,我没有回头地问艾伦:“春天快要到了吗?”
他说是的,春天快要来了。
他重新问了一遍之前的提议,“您想我关上入口吗?”
“不。”我依旧说。
那场暴雨过后,我们搬出了生态园,走之前艾伦特意做了一番清扫,抹消能够确定我们身份的DNA,但是留下了我们住过的证据。这是个临时起意的恶作剧,我想看看能给权贵以及生态区的管理者们带去多少不安。
艾伦驾车跨越三个区回到我们的住所,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一切都如曾经那般没有丝毫变动,简洁的冰冷的房间,充斥着艾伦用我有限的工资购置的各种物件。不过还是有一点不同,清晨,当我再一次在自己床上醒来,我听见了窗外的鸟鸣声,我猜这算是一点好的变化。希望那些生物在外界活得更久一些。
不久后立春,大门开启,地下的人们在一周内陆陆续续迁回地面上,像是初春地面解冻后,地鼠一个个从泥土里钻出来,吐息着自然的新鲜空气。此时各区的人们惊喜地发现周围多了一些动物。可是地面上的许多植被都是人造,动物们缺乏食物,难以形成正常的生态链,为了防止动物饿死,一开始有人会给它们投喂食物。没过多久,人们纷纷把能够捉到的动物都逮回自己家私藏起来,外界又没有了动物。
很快政府开始挨家挨户把那些动物收缴回去,除了少数很机灵的人设法保留下一些小型宠物,大多数人回到老样子。
正如我的预想一样。
不过有些动物因为其强大的繁殖能力逐渐扩散开来,如同老鼠,如同蚂蚁,如同蟑螂。不管怎样,这世界岂不是比以前要更有趣一点吗?
我继续从前的生活,去工厂上班,而后回家,就像之前的五年一个样。而有些异样不发一言地蔓延过整个社会,直到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变得奇怪起来。
98、机器 13
“先生。劳驾。”
面前的人垂头毫无反应,我提高音量,“先生。”
他这才慢吞吞地抬头,露出一双迟钝的眼睛,“您说什么?”
“请给我那把伞。”便利店的老板再反映了好几秒,才伸手将一旁的长柄伞递给我,没精打采地说:“二十块。”
我撑伞离开这家逼仄的店铺,冒雨走进夜色中。雨水铺遍阴暗的巷道,蓝紫为主的霓虹灯反射进每一处水光,让整个都市更加光怪陆离,我绕过一座虚拟人形立牌,广告中的衣着鲜亮的小姐手托酒盏,笑容可亲地重复说着某个牌子的酒广告。
“百利醇酒,”她公式化地用高亢的语调说道:“让您有升天快感的好酒。”
街道上满是撑着伞匆匆回家的下班的人,我一边给艾伦发简讯让他不必来接我,一边向前走,不小心眼前撞上了谁,连忙后退几步道歉,对方却一言不发。我抬头去看他,见到那是一个瘦得很不健康的人,堪称形销骨立,他呆呆地瞥我一眼,拖着步子走远了。他蓝绿色的外套在灯光下,有种鲜艳而不详的氛围。
我收回视线,还没把手中的信息发出去,艾伦已撑着伞来接我。他手中还拿着一把多余的伞。
艾伦迎我一同回去,路上我说到之前的事情,问道:“是我的错觉,还是周围的大家变得越来越怪。”
“这本就是个奇怪的世界。”
“隔壁太太一个多月没露面了。”自从捡来的狗被没收,见到那位女士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能她生病了。”
这种类似的小事每日都在发生,周围的人一点点发生变化,分散到每一天看起来并无多大不同,直到某时我突然发现,之前几年积累下来的认知已不再适用于如今的世界。在地上,曾经人人都平静、友善,力图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像一架精密仪器的内部,人们各司其职,井井有条。而现在,无论我走到何处,都能感受到人们从心底里散发出的焦躁,从头发丝到整个人,每个人都像在忍耐,忍耐到下班,忍耐到回家,忍耐到冰河季。
这一点绝不是我的错觉。
休息日的时候,我照旧坐在窗台上向下看,问在一旁打扫的艾伦世界有无变好的可能。
“设计这里的原意就是让它毁坏。”
“一定会坏掉?”
“他们很擅长做自己的掘墓人。毕竟这是个很小的世界,小到不需要多久就能彻底分崩离析。”
“这里存在多久了?”
“有一百多年了。”
“但它看起来也没坏到那种程度。”
艾伦只是微笑。
“到那时你会去哪?”
“可能会被销毁。”艾伦说,“他们给我唯一的使命就是看管这个世界,一旦完成,他们就不再需要我。”
“你之前还鼓励我去杀掉他们。”
“如果是为了您,就没有关系。您到时候会到哪去?”
“彻底离开。”
“还会回来吗?”
“我想不会。”我转过身,想看艾伦的反应,他耷拉着眉毛耸了耸肩,说:“那么我就只能在这里等您了。”
“我不回来。”我强调道。
“那也没关系。等着本身就是我作为您的机器的义务。”
我不太能理解他这种固执,正无话可说时,到新闻时间了,我到客厅看电视,对着衣冠楚楚的主持人走神,任他将种种报道流逝在耳际。生育率为负,消费低迷,能源需求上涨,种种。
“艾伦!”我喊着他的名字,摇了摇那只银铃,“别打扫房间了。来我旁边坐着。”
不一会儿他洗完手出来,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陪我看新闻播报。我坐了一会儿,逐渐睡意昏昏,电视里正播放到总统在某区视察,不知缘故,我觉得他与方才的主持人有几分相似。
不久我回房间睡觉,在入睡前的几分钟模糊地想起一些故事,它们在我思想的弦上挨擦而过,尘屑一般什么也没有惊动,睡意猛烈袭来,我很快陷入睡眠,待到第二日醒来后,睡前的思绪都如露水化入空气。
说到我工作的工厂,生意变得越来越好,来送修的机器人比之前翻了几番,我猜想是人们的惫懒体现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于机器的利用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它们工作量倍增,出故障的几率自然成倍上涨。工作久了,肩膀酸痛,我趁着稍微清闲的时段溜去工厂后门。
后门是一处偏僻的巷子,夹在两侧的高楼之间,白天幽暗清凉,盛夏时没有空调也不难过。
我吹着细细的穿堂风,坐在台阶上用平板看书,有个女孩从我旁边经过,掉下了一条丝巾。我捡起它追上去,在后面叫她。女孩回头,露出美丽而年轻的脸庞。那不是种典型的美,眉眼细长稍显平淡,可是很搭配她神秘而从容的气质。她对我道谢后离开,我回到台阶上,埋头进书本之前想到,那女孩有双狐狸一样的眼睛。
99、机器 14
我曾经读过的某本书中,提出了个有趣的概念:想象时间是个回环,它一路往前,走到过去。世间所有事件都在这一条时间回旋中千千万万遍上演。
有时候我想也许时间真的是环状的,这很容易解释为何在某些瞬间某些场景,我会认为面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在我眼前的似乎在记忆中早已发生过,那种莫名的熟稔容易给人时空错乱的印象。
我的既视感日益加重,有些未曾谋面的人给我熟悉感,未体验过的情景让我无比熟悉,当我读着某个新闻报道,好像面前直接浮现出了现场鲜明的画面。
直到第六年的冰河季。
如今是十二月份,说是冬天,在地下恒温的温度控制器的影响下,每一天都如同春日的夜晚,适当的不冷不热的温度,单衣亦可,加件薄外套亦可,就是这样舒适的夜晚。二十六日,我倚在靠椅上读手机推送的新闻。一百多个冰冷的字形,鲜血淋漓的配图,浴缸中两朵血色睡莲似的父女。
二十七日,新闻争相报道总统自杀的消息,随后各大社交媒体疯传,总统之子——著名主持人在直播中疯狂宣淫之举。就在这时我才彻底想起长久以来我忽视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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