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益觉得良子恐怕已遭遇了不幸,唯一能够凭作慰藉的是,待到敌军攻入,良子的蛇伤该差不多痊愈了,真正要跑要躲,在行动上与众人无异;但是又想,有多少健全强壮的人也在这场流血事件中永恒地失却了性命,何况她一个没有自保力气的女子。这时我又希望她不要生得美丽,因那会给她遭致灭顶的灾殃。我想要她活着与我们相见,她这么害怕与我生离,怎么能先一步使自己陷入死别。
秀一的脸色在得知消息那天起没有好看过,睡眠质量再次急转直降,经常在半夜惊叫醒来,悄不作声在我身边躺下,清晨起床时,我看到他面向我蜷缩在被子里,嘴唇不安地紧抿,皱着眉,拳头握得紧紧的,像要搏斗、祈祷或告罪。我问他做了怎样的梦,他从来摇摇头,以缄默回应。
我决心纂一篇文章,使在启明发生的事情让众人知道,有些人或许会退却,但更多的人会因悲愤而愈发燃烧气节,忍让无法换得安宁,强大才会。我可以搜集到难民的证言,但要将事情闹大毕竟不够分量,我需要得到更多佐证,照片、外国人的记录,才能使之上升到国际高度,在舆论上牵制敌国。如此看来,于公于私,一旦时局稍定,启明是势在必行。
我心里有要做的事,自然忽略掉外表的矫饰,这是良子在时经常数落我的毛病。当我有了目标,旁人如果妨碍,我不生气,却较平日淡漠,对谁都提不起兴趣似的爱搭不理。以往都是良子以十万分的耐心配合我,敦促我料理好生活的琐事,但她不在,秀一对我毫无办法。
我惯穿的一件蓝衫的衣摆不知在哪儿挂了个洞,我自己没留心,秀一先一步发现,一定要我脱下来由他修补,我拗不过,只得照做。他费尽心思补好,技艺不够纯熟,补出来的部位显得突兀,不大好看,他自己盯着,愈发不满意。我见他气恼,随口说一句:“不补也没什么,大不了再买件新的。”秀一恼了他自己,低低地说:“可惜我既没本事补好衣服,也没本事为你购一件新衣。”
我头也没抬,不在意地说:“你还是孩子呢,何必在意。”
秀一表面上没再说什么,从那天以后不再每天只等着伺候我,开始偶尔出门,有时空手出去,回来时满载而归,手上提着购置的东西。
我原本觉得他是去打零工挣了钱,直到一日他难掩欣喜,故作神秘,要我闭上眼睛,待他准备好再睁眼。这一套把戏玩下来,我得到一块充作礼物、做工精良、价值不菲的机械腕表,秀一想亲自给我戴上,被我拒绝了。
“你的钱是哪里来的?”我审问他。
秀一防备性质地用反驳代替回答:“ 我没伤害无辜的人。”却在无意间暴露自己。
“你靠伤害谁拿到这笔钱的?”
“不是伤害。”秀一说,“高兴一点儿吧,我可送了你份好礼物。”他装作可怜的样子,合掌向我卖乖,“好歹说些好话吧你。”
“哪里来的?”我坚持道。
秀一失落地收手,叹了一口气,“晚餐我会差人送来,不必等我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满地杨絮在他身后被风纷纷扬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申签通过了,出于求生欲这两天开始激情修文,第一个世界应该会有比较大的变动……但是对后续剧情无影响,已经看过的同志可以略过。
好事情是假如能顺利签上的话,以后就不会这样频繁长时间地锁文审文了。阿门。祝大家快乐吧。
32、恶童 18
我在剔鱼骨。
给秀一买来的鲈鱼,被他清蒸过吃了一部分,还剩下小半。我把鱼刺剔掉,留下内里鲜嫩细白的鱼肉,盛放在青瓷茶碗,搁在屋檐下,进了里屋,过了十几分钟再出来看时,就有一只玳瑁猫蹲坐廊柱边,懒洋洋地舔着手爪。茶碗空空如也,一点儿鱼也没剩下。
那是只野猫,我喂过它几回,后来它认识了我,就偶来觅食。
“你倒是来得快。”我笑道,干脆搬了张椅子坐在一旁,手边放本读到一半的书,眯着眼看庭外的柳树高过墙头,婆娑绿叶隐蔽着两三只雀鸟。
棉服早被收起,换上了轻便的衣服,冬而后春,春去又夏,日子没影儿溜走,我写好一半文章,另一半将由证据填补。
“你见到秀一没有?”我问。
猫不说话,专心地用爪子洗脸,不肯搭理我,我便也不搭理它,只漫无目的地对着日落处浸透在绯红夕晖中的烟树出神。
秀一离开家的频率往往不过于高。
一个月一到两回,一回持续个三天左右,约莫下午六点、天将擦黑的时候出去,晚上十一二点、或者更晚闷声不响回来,不会要求我特别给他留门,即便有时我忘记了把门闩住了,他不肯敲门唤醒我,而宁愿顺着柳树翻墙进来。
我揣摩着秀一的心理。畏惧?我鲜少对他说过于严苛的话语;负罪?对他来说定义何为罪孽也许颇有些难度;羞愧?我很怀疑,他躲躲闪闪的态度究其原因,比起来自内心的拷问煎熬,不如说是认定我不会认同、才选择避开我来得合理。
这使我萌生一点好奇情绪,在秀一眼中我是怎样的形象。从他对待我小心翼翼的姿态,仿佛面对的是个残暴、伪善、难伺候的挑剔鬼。从对方的态度反拼凑出对自身的写照,他谦卑,则我傲慢;他弱势,则我强横,就结果来说与现实相距甚远,不过为了好玩我不妨做做这样的反向猜想。
“他这次去了挺长时间。”
从昨天五点到今天,秀一没露过面,几个月来的第一回。猫梳理完毛发,伸个懒腰,灵巧地攀上围墙,跳到房顶,踩着瓦片缓慢地甩着尾巴踱走了。
“或许他也走了。”我自言自语。
最晚等到明日,明早九点再不回来,我真得到处找他。
当天夜里将将到凌晨三点,秀一终于回家,发丝湿漉、满身狼狈、疲惫不堪,看起来饿极了。我给他热了馒头和一碗剩下的菜,他吃得照样津津有味,不管馒头被水蒸气打湿,菜也热得不好看。
我倚靠桌边,俯视他快要埋进碗里发丝黑亮的脑袋:“你该解释一下。”
秀一扒饭的手慢了,“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
他立即改口,“我不想要你知道。”
“秀一,”我说,“我用的不是玩笑的语气。”
秀一放下碗,“我只是在做生意。这笔买卖成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用担心开支问题。”
“我从没担心,”我点出,“只有你忧心忡忡,思绪过重,自己搅乱我们的生活。”
秀一用手撑住额头,隔绝开我的探视,“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我看见他的手腕上一圈明显被勒伤的红印,还破了皮。
“我能阻止你么?”
在他没被遮挡的下半张脸,他的嘴角向下,显出偏执而不妥协的神气,“不能‘蛮横地要求其他生命的一切’,我记得住你的话。非要讲起来,我给了我的生意伙伴尊重及选择。起码表现得那样。”
“你无端地让自己置身险境。”
“我不觉得危险,也不觉得无端。”
“停下来。”我绕到他身后,双手一左一右压在他的肩膀,低头凑近他说:“我不需要你的钱和你的供养,秀一。”我的言辞毫不动听,“你得明白,没有良子、没有你在身边,我照样可以过得不坏,我不知道你对我挑刺、难活的印象从何而来,我必须要告知你,那都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你无端的臆测。”
秀一垂着眼,动作驯顺,口中却罕见地反驳:“你以为在我心中是那样不堪的样子?”他闷声闷气地剖白奇怪的想法,“我愿意受罪供养你,是因为我见不得你过得不好、不愉快。我性格沉闷,不知该怎么取悦你,送你东西你也从来不喜欢,便希望你能自己取乐,由我为你寻欢作乐买单。我不怕你在外面流连,其实你最好总自由自在、流连在外、谁也不搭理,只顾自个儿快活。我希望我能让你自由地、不被束缚地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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