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年的相处里,我弄清了公爵的个人习惯。他不在乎尘埃、昆虫之类的东西,不怕脏污,没有洁癖,唯独讨厌和人接触,厌恶的程度很深。他从不跟人握手,哪怕是正常的礼节,更别提贴面礼、吻手礼,那简直令他作呕。他避开所有与他人的碰触,仿佛碰一下就会被染上致命病菌。
不过他的心理底线在我面前要放低多了,这缘于我多年来对他锲而不舍地尝试触碰,当然不会过火,是极稀少的、不易察觉的、叫他以为是意外的那种尝试。脱敏疗法。总之看他的反应对我是一个乐子。近来他甚至都对我的接触无动于衷了,使这小游戏大大减少了趣味性。
我曾经问过他这个心理的由来,他只简单地用两个字的理由打发了我。
“不洁。”
这是他的原话。
我在心里思考,不知道公爵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所谓“不洁”的人类的一员。但转念一想,应该是有的。他对别人苛刻,对自己只有更苛刻,他向来秉承“人生来有罪且不洁”的理念,认为所有人年岁越大就越罪孽深重,倘若鞭子不能教养,就只能用刀子放干他们的血,让罪恶随血液一同流走,才能稍微变得干净一点。
“没有比人类更丑陋、更愚蠢的生物。”同样也是出自公爵之口。他对人类不说痛恨,也算得了十分敌对。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治下的领域富饶丰裕,极得人民爱戴。除了他本身的能力以外,对表面工夫的注重必不可少。当旁人在场时,他永远不会说出如此消极仇世的字句,即便有些无伤大雅的不爱与人接触的小毛病,他总体的形象总是威严与仁慈并重的,再加上面容俊美、举止文雅、思维敏捷,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对方的好感。
一个优秀的政客。不妨这么判断。
数年来,他都完美保持了这终伪装,但我仿佛是一个例外。
从我小时候起,公爵就不惮在我面前显露本性,无论内容何其残忍、血腥,他都颇有兴趣地向我一一吐露。我能怎样作为呢?唯有尽到孩子的本分,老老实实地倾听、表示理解,并且守口如瓶。每当我这样做了,下一回他又加倍地向我描述,简直令我怀疑他对我满是天然的恶意,才会愿意用这些言论不间断地染黑我的思想。不过换个角度,假如他觉得这些话是是孩子在成长中必经必知的途径和道理,倒也不难解释这种行为。
公爵在我面前秉持的态度,仿佛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慈爱,他看我如同看一只懵懂的、有些潜质的羔羊,只是我毫不怀疑假如这只羔羊倘若有违背之处,他也会不吝管教,哪怕叫它鲜血淋漓、遍身伤痕。我被允许犯一次错,即最初的一次,在那之后公爵会对我讲诉应有的理解与教训,我就再不许犯。最初我偶尔还会与他有些意见分歧,后来与他的言论几乎趋于一致,因为他的教导不可违抗不能改变,多加辩论毫无益处,我何必多费口舌。
从我入住庄园至又一个十四岁,我对公爵的这种消极态度如野火延烧至各个方面,随着我逐渐放弃争辩,他对我的控制势力便日愈强盛,这显然是个此消彼长的问题,我将它认作一种明智的退让,你看,人总是有能力界限的,你最好只是在能选择的范围内选择。
在这个瑰丽的庄园待的日子渐久,我也同公爵一般能够领略起花园的美来。无论什么季节都无法摧折其生气,无论什么时候去看,总有些花满骄傲地开着,无论冬秋,即使满园都给厚厚的白雪盖住了,角落里也会恰有一枝探出头来。花这种东西,从来都没得无遮无拦、不假矫饰,你可没法叫她生得更丑或者更美,她永远是她应该有的样子。
某个秋日晴朗的天气里,我在花园里放风筝,秋天最后的白蝴蝶在花丛间闪动,我手中拉扯着风筝线沿着大理石铺出的花园中间的小路奔跑,风筝哗啦一声趁着凉爽干燥的风飞起来,我变成慢走,仰着脖颈一边后退一边放长风筝线,线轴在我手上骨碌碌地转,线越拉越长,直到风筝在明亮发白的高空缩成很小的一个色泽鲜艳的剪影。
我玩了大约有一个多小时,后来无意中转头看见二楼长廊的玻璃窗后,公爵沉静地立着看往这个方向。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也不知他看见什么,在意识到他存在之后,我举起手臂向他挥了挥,而他笑了笑,也向我挥手。只是我不太确定那是否是个笑容,或者是因光线反射到玻璃窗叫我产生的错觉,总之在我记忆里是有这么一回事。
6、公爵 05
我不常听到关于我母亲的事。
与经常性地听见身边的人对公爵百加称颂相比,她的存在感较为稀薄,并非大家刻意不提到她,而是她悄没声儿地从话题中略过,像是一个逝去的旧日的影像,她的色泽音笑已消磨淡化,成为记忆中的一小块污痕,不痛不痒,激不起从记忆布满灰尘的锁柜中取出兴致。这个过程可以是不加知觉的,人们往往在意识想到她之前,思绪已如燕子点水般轻掠而过。
我那可怜的母亲留下的仅有几件首饰简单朴素,以至于可以说与公爵夫人这个名号彻头彻尾地不相称,当我有意询问资历较久的女佣,据她回忆道,夫人还在世时,喜爱纯色精简的穿着,她偏爱白色,多以白裙形象示人但并不失礼,因为即便是那些精简的首饰也出自精心设计构造,远比一些明面上的珠光宝气昂贵得多,再者她美丽的面容,已足以叫最昂贵的珠宝黯然失色。
而我并不全然相信,理由是假如她真有那么出色,为何人们都不谈论。记忆内容总有情感的臆断美化,也许是她去世这许多年叫她其他的性格在人们心中淡化,残存下来的只有个单薄的美的符号。女佣的说法是,由于夫人不爱交际,甚至若非用餐时刻很少出自己的房间,很少与人接触,故而使与她接触不深的人们的印象愈加模糊,我并非纯粹的阴谋论者,但母亲展现出来的形象与她的地位如此违和,不得不叫我心生怀疑。
“父亲不曾说些什么?”
“公爵很爱夫人,不会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母亲一直在房间里不会烦闷么?”
女佣见到我若有所思,唯恐我思绪过重叫她横生波澜,连忙安慰我:“夫人喜欢安静,性情温和、对人亲切,哪怕对下人也从不斥责。她的兴趣很多,读小说与诗歌,花艺,偶尔也会画上几笔油画,公爵的书房里还挂过夫人画的一幅画,只是很久以前就拿掉了。”女佣的富有悲伤浪漫主义色彩的想法是,为恐睹物思人,公爵才叫人将画取下。我请她再仔细想想时间,她才一下子想起来那幅画是在夫人生产过世、以至怀孕之前就已经取下。
我向她道谢,告诉她可以先忙自己的事情,接着陷入思索。她竭力打消我的疑虑,未必全是出于维护母亲在孩子心中形象这一目的,能对她加以约束不叫她多嘴多舌的自然不会是我过世多年的母亲。那么唯一的发令人想必就是公爵。在妻子逝世十余年后,依旧叫周围的人仿佛讳莫如深,当年他们是如何相处的,此举又是因何想法,我全然不得而知。
其实老实说,我不怎样认为他是深爱母亲的,否则即便会触景生情,又怎能忍住不在某刻将她的遗物一一察看,回首触摸那些已逝去的好时光。诚然如此,依公爵的秉性,倘若不是对母亲怀有某种特殊的感情,想必也不会娶她并生下我。他是深谙克制、在一些事上却又不肯将就的那种人。
我向来扮演一个关爱而早慧的角色,喜爱美的事物,对世界怀有兴趣与好奇,直率且带有无遮无拦的冒险精神,这是我给自己拟造的形象。我曾经就母亲的话题向公爵发问,他总是以三两句轻描淡写地涂饰过去,不肯加以深入,而我一贯体贴地放任了他,不过长到这样的年岁还会被轻巧言语糊弄过去,而不对生母的过去加以深究,无疑就太过反常。
所以我挑了一天,我们两个都在花园,向他进行提问,“您一直不怎么跟我说,但是我挺想知道,我母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公爵看起来毫不诧异,慢慢地执起茶杯呷了口红茶,“前几日你向女仆打听时,我就料到你会问我这个问题。”
我笑着,似是而非地抱怨:“因为您很少跟我说关于母亲的事。她是个怎样的人,喜欢做什么,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直到现在我都一无所知。在庄园里我找不到任何关于她的事物或者是遗留品,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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