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瞧了一瞧,天色清朗明亮,日头白晃晃挂在天上,散发出一股热度,到了中午应该会更加暖和。“是不错的。”
“你喜欢出门散步,今天正是个好时候。”厌武直起腰,将最后两块劈好的木头扔到柴堆,自语道:“大概够用一个月了。”他转向我说:“后山的梅花开得正好,今天不冷,你不妨去看看。不过白天有不少香客来上香,后山该不止去你一个。”
“嗯,吃过饭我去走一圈。”
他点点头,补充道:“天气这样好,晚上星星想必也多,够把山间照个亮堂。”
“晚上也能望见梅花么?”
“应当没问题,还更清净。”厌武说,“今晚一起去走走么?”
我想也无不可,就答应了。
“你不是生病还没好清?”
“只要不久待,不会有问题。”
厌武把柴火运到柴房,有一搭没一搭跟我说话,我站着晒暖,不一会儿修文从房里出来,又问我晚上做什么,我答说要去后山看梅花,他问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我说是受厌武启发。他的热情好似消退一些,不过讲晚上算他一个,在屋里闷得慌。
我怎会看不出他因我厌武的亲近感到不是滋味。厌武说话的技巧自然比他的兄弟高,他不明着邀我一同夜间一同赏梅,而是用话语引着我一步步同意他的邀约,我不是不明白。故意亲一方而远另一方,这种粗浅的挑拨人心的技巧在修文身上足够用了,而他越是难过,越是想将这种被冷落的难过隐藏,我便越是好笑。这么一比,倒确实比我自己过年可乐。
这一夜气候极其温暖,我自抱恙来经常发痒的嗓子也好似忘却不适,身心轻松,几乎没了任何毛病。厌武提着一盏灯走在最前面引路,我走在中间,修文落后我几步,不怎样狭窄的路段修文赶上来与我并肩同行,衣袖与我的挨挨蹭蹭,他的手散发出毛绒绒的热气,我把手拿开些,他靠得更近,悄悄问:“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亲热的?”
“没那回事。”
“那为何他叫你来后山你就来了?咱们认识得久,你也没说要带上我。”
“就是不说,你自己也会来的。”我脚下绊着一小块石子,修文急急扶住我。我说他早上并没有提到一起到哪里去,不是我一定不跟他出门。
“那么,为了证明,明日你和我一起下山去!”
“做什么事?”
“客房的枕头不舒坦,我们去给你买一只新的。”
我还没回复,厌武说他房里有一张新买的好枕头,还没用,回头可以送我,修文立即不言语了。
像这样的情形发生过许多次,似修文嘴巴的开关掌握在他哥哥手上,厌武将开关一拨,他那往常无论如何总滔滔不绝的言语即刻被大坝截住。我对于揣摩这种行为折射出的心理颇感兴趣。
是对哥哥忍受折磨报仇的愧疚,自幼对兄长命令听从的习惯,还是为当初险些死在对方手下的畏惧?其中微妙的情愫成就了我生活的调味剂,我日益展现出一种恶劣的趣味,即置身事外观察他人的行为。无法在心灵上共情的缺陷在此爱好中转变为优势,无论何人做出何种骇人听闻、惊世骇俗的行动,我都能够努力以对方的逻辑理解,而非像普通人陷在厌恶、排斥等情绪,无法看清全貌。
既然他们一径不肯远离,我顺理成章站在兄弟两人的观察位,冷眼看着,并无同情或负罪,并且挺愿意在其中推动波澜。
我快走几步,赶上厌武,修文慢吞吞地坠在后面,不知是否在赌气。再往前数十步,站在山坡上往下望,银色月光皎洁如瀑,均匀地洒在满山梅树上。
修文落在后面,厌武提着灯笼,和我一起静静地凝望这样的景色。
他感叹道,“今天月色真好。”
我应和着,“梅花也开得很漂亮。”
“假如在这里烧上一把火点燃整片林子,火光与月色融融一体,梅花想必更美。”
“留在这里来年再开多好。”
“明年我们该都不在这里。”厌武说,“不如让它停留在今夜。”
“话是这么讲。”我目光注视的树上,一朵梅花笨拙地落下,“还是留着比较好。”
修文才赶上来。
许是这一夜的月色太好,许是这虚假的温情勾起他心中期盼已久的关心,修文受到触动,在山坡坐下,浑然不在意裤子沾上泥土,依次看过天空、坡下的红梅,最后望了望我们,从袖中摸出一柄筚篥。优美的乐声随风掠过梅林高处,散进澄澈清明的空气中,他吹着一支思乡的曲子。
72、双生 10
初一早上用餐时没见到厌武和修文,方丈告诉我他们又去了后山,我不一会儿也踱步过去。两个人正在梅林中比试,不像是传统印象中两个剑客以剑相搏,银光闪闪,落英纷纷;兄弟两人解开上身长袍,脱掉两只袖子,因为腰带还系着,上面的衣袍垂在腰间像是下裳,两人相对弯腰,如两头角斗的羚羊,纯粹以蛮力和技巧较量。
我坐在坡上俯瞰,观察出厌武的武功和技巧都上乘些,一开始修文远不及他,可惜他耐力似乎不是很好。最后一次角力中,我观厌武的力气削弱,差点被修文掀倒,他敏捷地调整好身形,依旧将修文摔在地上获胜,之后便住手,对修文说了句话,后者折下一段梅枝开始比划。
我饶有兴趣,不知是那是他的一个弱点,还是只一时疏忽。
厌武到我身边坐下,鬓发半湿,俊秀的面孔上一层晶亮的水渍,他慵懒地将手穿进袖中穿好上衣,一边问我感想如何。
“很精彩。”
他微笑起来,道歉说:“叫你看见这副不体面的样子,真对不住。我在教修文剑术。当年家中骤变,他没能学完家传剑法,荒废至今,成了这副惫懒模样,如今不捡起来可不行。”
我说,“你很经常笑。”
“不可以吗?难道我不配笑?”
“我觉得很难得,你经历过那么痛苦的日子还能立即恢复过来,我佩服你。”
“比起过去,我更愿意看向今后。”
这话颇为积极向上,却分外不贴合他的气质,厌武力图让自己看着光风霁月,其实我认为他常常会将些小事记在心里,留待日后发落。何况他经历的痛苦远非常人能忍的,不可能立时忘却。
我请他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在你而言,修文是个怎样的人?”
厌武把眼睛转向修文,“他是我弟弟。”
“除此以外,你觉得他怎样?”
“你要听真话?”
“当然。
他眯着眼睛,观察起我的神色,“如果不是我弟弟,他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废人。”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好似在期待我因好友被冒犯而露出生气的表情,这样他就可以嘲讽:“是你自己要听真话的。”假如我有一个好朋友,并且假设我的神经正常,我才会表现出愤怒,两个条件我都不满足其一因而只平淡地“哦”了声。
“我以为修文是你的朋友。”
“要是单方面的友谊可以成立,那倒没错。”
“你为什么不赶他走?”
这回轮到我微笑着看他:“难道我没有也叫你别跟着我?”
厌武也“哦”,不提放我离开的事,说道:“你救过我们两个,我还没好好谢你。”他不理我的推辞,执著劝道:“珠宝玉石,香车美人,或你想要学武功,都无不可。”
“什么样的武功?”
“看你的兴趣。”
“听说这是要从小练起的。”
“只要你想就行。当然,”他一指练习中的兄弟,“肯定不及自幼学起的。别看修文这样子,身体却好,轻易不生病。”
他在争取我。
要说厌武对我有何深情厚谊万不可信,就是当初他一定要跟着我的原因,该还在修文身上。否则我自己也是个流浪落拓者,他根本没有必要坚持与我同行。他是看出我和修文相熟才那般表现,修文越是看重我,他也更加看重我,并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和修文的不和,试探我站队哪方,我成了他们暗地里较量的工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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