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疲惫的声音死气沉沉地宣告,“我不认为我们还能在一起。”
而后是女人锐利、冷硬的声线:“你一定要在这时候跟我谈论这些,我们的孩子还下落不明。”
“听着,我也想尽快找到他。就是在这种艰难时刻,我们没必要互相折磨。”
“我们已经互相折磨几十年,也没听见你以前说过这种话,说到底还是因为有了个女人,她给你这个胆子跟我摊牌。不然就你这么个废物,再花上三十年也只敢偷偷摸摸搞搞露水情缘。”
“对,”男人说,“是有这么个女人。我爱你,但是爱上她,那是一种跟爱你截然不同的情感,她让我觉得我很特别。”
“是她让你觉得你终于是个男人了?”女人轻蔑地说,“就凭你的工资,你养得起别的女人?你想和她住在一起,那就去吧,我发誓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我们没必要闹得这么僵,你明知道我还会爱——”
“闭嘴。”女人厉声打断,“收起你水性杨花的那一套说辞。这么多年,我负责你的开销、你的生活,为了一个新出现的婊/子,你把我的尊严放在地上踩,就别想要好过。”
我摘下耳机,不愿再听。“你在我父母家里放窃听器。”
埃洛搂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反问,“这就是你说的幸福生活么?”
“那是他们、我们的事,同你没有关系。”
“不要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埃洛轻轻揉按我紧绷的肩膀,“你看,你还没个影子呢,他们只顾自己吵成那个样。我虽然没有经验,也知道这不是家人该做的事吧。”
“别掺合进来。”
“如果我已经身在其中呢?还记得我让你解的谜题么?”
“情人”这个词语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一刻莫名地我有些感悟,“那个被杀掉的女人...是我父亲的情人。”
埃洛含笑望着我,把脸贴紧我的耳朵,“猜猜我还做了什么?”
“别伤害他们。”
“恐怕我已经在这么做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流出,“不要这么做。”
“你不需要他们。”埃洛把玩着我的耳垂,“你说你遇见我前一切都好,实则呢,你的父母离心,自私又冷漠;上司一个劲儿压榨你的剩余价值;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也经常不见首尾。除此外你和他人关系泛泛,没有深究的兴趣,你的生活乏善可陈。”
“对,这是我。”我跟他坦诚,“早同你说过我没有你期待看到的东西。怨恨、反叛、你那种愤世嫉俗的腔调,这个世界没对我怎样,它给了我需要的,这已经足够了,我也不想要报复。”
埃洛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见,兀自解说下去:“这段录音不是近期的事。他们大吵一架,从此你父亲就收拾行李去了情人家,也就是我们才别过不久的那位女士。没过多久,她就从你父亲的世界消失了,恰在你母亲放话说要报复的不久以后。你以为他会怀疑到谁身上?”
我口中对他说着否定的话,心中却不是很确定。
父亲已经不是第一次出轨了。这大概是他终于下定决心和母亲决裂的一次。有些家中的裂痕是从古早以前就存在的,每个人对它讳莫如深,我也没提过,可是记忆还留存。小时候母亲带着我给工作中的父亲送餐,午休时,大家都出去了,只有父亲和一个女同事留在办公室。他们有说有笑,父亲用手碰了碰女同事的脸颊,女人嬉笑着吻了吻他的那只手。或许只是调情,在父亲看来无伤大雅。母亲没有走进去惊动他们,她将饭菜倒进垃圾箱,提着空的保温桶牵着我回家了。当天晚上,母亲用剪刀钉穿了他被女同事吻过的左手,随后拔/出来,捅穿了自己手上的同个位置。这是我第二天从家中冰冷的气氛和两个人背包扎起来的手推测出的。那天早晨我起床后,家中空无一人,地面上遍布猩红的血迹。他们从没有跟我讲这些。
“显然你母亲在他眼中的形象要更为冷酷。原本只是一点怀疑,然后一天他们碰面,他强打精神,想要修复情感、做些补救,不要把气氛弄得那么僵化,虽然他已经被情人的失踪搞得一团糟。然后他看见你母亲手腕上戴的一只银镯子,那是他和情人外出游玩时买来送给情人的,他激动地问是从哪里弄到的,她没有好脸色,不愿意告诉他是捡来的,怕拉低自己的自尊,不耐烦地单说逛街买的。这让他愈发不安,心神不定,追问她情人的下落,她心中更恨,干脆顺着话头说‘你再也见不着那个婊/子了’。两人不欢而散。”
他的计划已经一眼就能看透。“让他们互相残杀,这是你最后的设计?它成功了么?”
埃洛微笑点了点头,像是十分自得,“亲爱的,相同的银镯子,妻子仇恨的眼神,被丢在门口破损沾血的外套,加上一张来自用他可怕的妻子的笔迹写下的明信片:你会付出代价。所以他信了,告诉自己不然还能如何呢,这是唯一合乎逻辑的推理,毕竟无害的情人不会惹上别的麻烦,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会导致她的失踪。”
“有时候我在考虑,”我认真地说,“杀了你会不会是个好主意呢。”
“那可太好了,”埃洛亲昵地揉揉我的头发,“你能对我有些别的想法在我看来是好事。”为了缓和气氛,他说后天会把表取回来。
我不再看他,把视线转向窗子,那里却被木板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
61、皮埃罗 20
幸福的概念对我来说是个极其模糊的东西。每当埃洛问起,我总反驳说自己曾经幸福,目的是想叫他不好受,即便他也许根本不曾在乎。他每问一次,便使我想多一点,最后我自己也犯起嘀咕,幸福的人们觉得日子如糖如蜜,不幸的人说生活如在吞钉充饥,我越是思考下去越觉得困在两端之间,不辨来路,不知去向,或者抑或死去净是如出一辙的盲目。
醒着,睡着,喝醉,做梦,都空空荡荡。
埃洛强迫我同他一起听放在我家的窃听器,我母亲的家,和我父亲暂时的住所,他还住在情人的空屋,如一只丢了主人的宠物,一有电话打来便又欣喜又惊慌,急急接起话筒,唯恐是情人来电。我与他在一起一辈子,从未听他有这样患得患失的语调。他们各自没提到我,只有在两人碰面发生争执,我的名字如一柄尖锐的利剑从唇齿间迸现,被当作彼此攻讦的工具。他们争吵猜疑,父亲不敢过度质问母亲对情人做了什么,生怕她做出过激举动,而母亲夜夜咬牙切齿地垂泪,在睡梦中诅咒践踏她情感的一对男女不得安生。
埃洛兴致勃勃地炮制出一封封语气恶毒的明信片,统统采用了我可怜的母亲的笔迹,我没法阻止他煽风点火,他总能想到刁钻的办法办到他想做的任何事。
有一次,埃洛让我闭眼,用颜料在我脸上涂画。我冗长平淡地呼吸着,感到他的笔触轻柔又迅捷地从眉毛、眼睛到嘴唇,他在我耳边说些关于“你是独一无二的”之类的甜言蜜语,总叫我奇怪他为何不会觉得肉麻。
我的父母,或者说此生的父母相敬如宾又富有默契,经常一个人说上句,另一个接得出下句,彼此熟知亲昵,这该是许多人理想中的婚姻了吧,可某些关键性的问题迟迟达不成共识。父亲说爱着母亲,他的爱许多时刻更倾向是一种薄情假意的蒙骗,因为他以同等的程度还能爱着别人;母亲不说爱情,那这份浓烈的嫉妒与愤恨之情就显得没有来由。或许爱情本来就是如此残酷而锐利的,那些说着忍耐、包容的人们才在互相欺骗。
“好了。”他说,把小镜子立在我面前让我打量,我本做好了满脸乱七八糟油彩的准备,他却没用太花哨的颜料,只是把我脸孔涂得雪白,黑色眉毛弯弯,眼下分别有一个菱格,一边橙色,一边黑色,两侧脸颊各一墨色的圆点。一张滑稽而愉快的脸。
“笑一笑吧。”他讲。
我扯扯嘴角,两侧墨点如笑窝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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