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这也是你的臆测。”他急切地想扭头看我,我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施力让他始终面向前方,“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轻柔地问,秀一肩膀不自然地颤动一下,“一生都能无忧无愁,要么是痴儿,要么是一生下来就死。我在人世间,就有自己要承担的角色,你追求的自由自在全是空想。即便隐逸多年的居士,他们可以短暂逃掉世俗人情,甚至金钱、名利的桎梏,可同时不能免俗地落入另一种圈套,生病时要看大夫,自耕种要看天时,谁人能完全孤立自由?”
“我不喜欢你说这些话的样子。”秀一说,“我爱你,却恨你身处的环境。”
“别怨天尤人了,”我着实觉得他的想法幼稚到可笑,“现在不是周边的环境,是你在逼我。”
秀一眨着眼睛不吭声,好像受委屈的无辜者,我明白我无法扭转他的观念,因为他一丁点没觉得自己有错。
“假如给你带来压力,我道歉。”秀一说。不是为了自己的错事,而是因为使我感到了不舒服。
“收手吧。”
“不。”轻描淡写地,无容置疑地。
“那么跟我回去。”我离开他身后,在他身边的椅子落座,倒了杯茶给自己,并给他一杯。“有个熟人要驾船回启明寻人,听说那里的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了。我们可以一起走。”
“不行!”他激烈地抗议,“还是太危险了,我们可以再等等!”
“我阻止不了你,你也动摇不了我。”我平静地告诉他,“我给你一个选择,继续留下做你的‘生意’,或者跟我走。”
秀一烦躁地捋捋头发,“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三点,在码头碰面。”
“为什么这么仓促?”
“我放心不下良子。”
他也沉默了,我不打扰,放任他的思考。大约过了五分钟,他终于回话。
“我跟你走。”
“从此不做这门生意。”
他没有一口答应。“在启明不做。”
我点点头,“那就先这样。”以后的事情留到日后磋商。
他如此跟我回话,我本以为就这样消停,便没管他,结果当天晚上,在明知第二天出发之后,他又不见了踪影。
我在他房间桌子上发现一张被压在杯子下的纸条。
“我会按时回来跟你走。勿念。”
白纸上,他工整地写道。
33、恶童 19
他这回没让我等太久。
第二天我再看时,秀一已经好端端躺在床上睡觉。他换了衣服,脱下的衣物和昨天的显然不是同一套,而是我从未见过的褐色麻布衫,半新不旧,做工粗陋,同他的风格大相径庭。
我轻轻摇醒他,秀一警觉地睁开眼,看见是我立即放松下来,冲我亲热地打招呼:“早啊。”他揉揉眼睛,打算取衣服穿时反应过来,伸出的手不尴不尬地定在半空。秀一对我讨好地笑笑:“劳驾帮我拿那件灰白色长衫行么?”
我审视他一阵,他保持笑容不变,僵持过后我还是从衣柜取出那件衣服给他。
他穿上长衫,慢条斯理一个个地系纽扣。
“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我要问什么。”
秀一理了理袖口,先不作答,在床尾扔着的麻布衣服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子放到桌子上,“我去做了笔生意。”他坚持先前的说法。
我捧住他的脸,将他打量一番。左侧的颧骨处有淤青,耷拉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有点破裂,血液还凝固在那里。我用拇指抚上他的淤青,秀一微微偏下头,却没挣开,我的手指在那一小片青色中逐渐施力下压,用的力气不算轻。“痛么?”我问。
“不痛。”秀一眼睛向下,怎么也不与我对上视线。
我收回手,“走路还一瘸一拐,翻起墙来倒不马虎。”
“不碍事,”秀一不甚在意,“以前更严重的扭伤也不是没受过,没多久自己就恢复了。我答应跟你走,怎么也得回来。”
“你什么时候扭伤了?”
“刚来的时候。”秀一说,“我甚至都没让你发现。”
放开扭伤的事不提,“你以为能一直隐瞒下去?”内衬袖口的血迹,指节的青紫,私下买药酒擦在伤处,我不可能一无所知,“你偏要去做亡命的营生。”
秀一听了我的教训,自己反成了大哲学家,“当你心里有了执念,再危险的事情也不惧去做。”他这样跟我解释。
“照这话来说,我应当表扬你了?”我疲惫地摆手,“去洗漱吧。该准备走了。”
秀一答应着“哎”,将要跨过门槛,我在他背后说:“你这回也许弄了个大案子,你真指望能瞒我一辈子?”
秀一脚步未停,我不见了他的身影,唯从门外传来他的声音:“那就能瞒一时是一时。
他是这样说的,然而能隐瞒的时间比他想象中还要短得多。
我猜他自己也没料到,为了司令侄子的意外亡故,向来慢腾腾的当地警署竟能有这样动若惊雷的时候。
我们退了房,拿回押金,提上行李箱从院子出来,巷口那棵老杨树过了花季果期,回归纯然的翠绿。喂养过的那只野猫在树下望着我,我看它一眼,没出声,也没招手,来时怎么走进这里,现在就怎样走出。
我叫了车直接把我们送到码头,半路上我留意到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群人围着墙上贴的公告,还有穿制服的巡警指点墙上、大声宣讲。我简直从未见过他们这么有生气的样态。
“他们在看什么?”
司机瞟了眼窗外,“昨晚上司令的侄子被人杀了,他们在贴告示悬赏犯人。”
我陡然反应出行凶者是谁。
秀一平和地低着头坐在我身侧,看上去和任何一个年轻学生一样无害。
“听说他手底下的人也被杀了,”司机补充说,“具体死了几个人不好说,反正事儿闹得挺大。听说也不是第一回了,最近两三个月,总有纨绔子弟被绑,愣是抓不到犯人。不过闹出人命还是头一回。说起这……”
我没怎么听他接下来的话,找了个间隙问道:“有没有杀手的画像?”
“那倒没有,不然不是早就抓住了。听说他每次作案都要乔装,或者化妆,或者戴面具,想不叫人认出来还不简单!”
我放松了,接下来的路上没跟秀一说一句话,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聊到了码头。
我给他一张整钞,告诉他不用找了,同秀一进了码头入口。人潮拥挤,天南海北、三教九流的人全汇集在此,拘人也没法子,何况他们还没有画像,在这种隐约的安全感中,我们顺利找到朋友的船只,那是他自己运货的船,由于中途还要帮人送货到别处,经过了一天一夜才终于在启明的码头靠岸。在中途,我总找不到机会和秀一单独谈谈。
我与朋友两家相距有些距离,他往南城去,我和秀一得向北,到出了码头就分手,然而一走出来我就发觉到不对。街道换了模样,原本的商铺十不存一,招牌店面很多全是簇新,生意照做。买卖人的熟络是固有的手段,而最机灵的这伙人也都有点木木的,别提街上的行人了。城里到处都在拆建,大兴土木,乍眼一看也算景气,但这种景气透着一股子吊诡,你一看就知道这座城市不久前出了什么大问题。
我们又拦了车,讲过地址,小车载着我们往城北行。越往北去,人迹越少、越不繁华的地界,过往就都清晰可辨了。时不时撞见的尚未修缮的小房子,屋顶被炸开,在苍穹下大敞,破烂的墙壁满是弹孔和被熏得焦黑的痕迹。过了有三刻钟,我们在家门前下车,第一时间抬头观察小楼的整体,没见到明显被炮弹击中的痕迹,才放下一点心。
秀一走在我前面推门。
大门没锁,一推就开,秀一不进去,挡在门前不动。我上前两步,把半扇门打得更开往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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