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酿过酒?”
“我见过。”他毫不含糊地说。
我附和着赞成他的主意。这是我对修文一贯的政策。这人执拗得很,明着拒绝会让他念念不忘,一直磨到人答应为止;要是顺着他说下去,过几日一忙,他自己就该忘了。可这回他拿定主意,一定要做。
75、双生 13
有天厌武午休,修文下山买了糯米、酒酿和几个小酒坛,他把那些物事藏好,耐着性子等厌武下山。将近一个月后,厌武又去处理生意,几乎是他的身影一消失,修文就大声招呼我快点行动。“咱们可一定赶在他回来前处理好!”
我提议用山泉水酿酒,修文欣然同意,刚好此山高处就有一汪泉水,算是天时地利。他用扁担挑了两个桶,我只用跟在旁边,一点力气也不用出。
去时两桶空空,步履轻巧,树林里满是木头亲切而清新的气味,间或传来空灵的鸟鸣,衬得身周愈发沉静。山泉的泉眼在一处断崖上,往下汩汩淌下清澈的水流,击在侧突的岩石上飞溅,落在底部一弯溪流中,曲折流向树林另一端更深更远处。
修文在泉眼下接了两桶干净的水,分放在扁担两端,回去时两头水桶沉甸甸地坠弯扁担,他还一样话多,全看不出重担的影响,这倒让我刮目相看。
酿酒毕竟是麻烦的事情,即便尽可能快地收拾,还是花掉两个时辰,我和修文将糯米和酒酿挨个封进酒坛,埋在溪边一棵树下。说是五天之后,酒便成了。
五天后,我们采了一坛酒,修文不知厌武具体什么时候回来,怕他闻出酒气,只开了这一坛。这酒度数不高,胜在口感丰富甘醇,一人一碗交替,很快饮尽了。修文不同寻常地振奋,郑重地同我约定不告诉厌武。
我微笑,没有应答。
“别说。”修文重复一遍,而后打个呵欠,摇摇晃晃地回房睡觉。
他像是醉了。
在某处有一点小小的蚂蚁洞。洞随着蚁群的壮大而变化,内部被咬噬、分解、搬运、蛀空,到再也无法支撑住站立的重量。其重压及自身,使日夜间都发出细微地断裂的脆响——这就是一棵树倒下的最初发生的事。
酿酒只是觉悟的开始。要真只为了一解酒瘾,那天他下山买的就不是酿酒的材料,而是喝得满肚皮酒水回来了。我把它视作一个讯号,一种挑衅的暗示。
现在蚂蚁已经爬来筑巢了。我期待看到更多。
“你们在密谋什么?”
厌武问出这样的话,是在我们偷偷饮酒后第三天。他前一天处理生意回来,继续手把手教我练习。我暂时没透露风声,自然修文不会主动地告知他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他想保有这样一点小小的成就。
“没有什么。”
听到我的回答,厌武眼神有些异样,细瞧却看不出不妥。他从背后把住我的臂膀,一一纠正我姿态上的错误。
“他活跃得很不正常。”
我偏头看了看,修文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练剑,他没有像平日里满面痛苦地撅着嘴,酒精温和地舒缓了他的心境,他现在显得又放松又自在,臂章自如地摆动,剑光秋水一样流动。
“他开心,总不是坏事情。”
“也是。”厌武敷衍地说,好似心情又糟糕一点。
“只要一个快活了,另一个立即情绪急转直下。你们俩简直像个沙漏。”
“或许双生子就是这样。”厌武漫不经心地回应,“此消彼长,我们总是在一个隐性的竞争中。”
我为他的话语讶异。“你几时这么坦诚了?”
厌武温文尔雅地回答:“因为我想要争取你。”
“你们拿我做彩头呢。”
“不要说得难听……你是我想争取的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重要的原因是他见不得我和修文比跟他更亲。
“你们怎么老这样水火不容的。”
“没办法。娘胎里带下来的本能。我听闻一些婴孩生来有双头或三只手,他们全失败了;真正成功的,在胎里便吸收掉兄姊化为己身养分,身上只留一根六趾、或一枚痣而已。如今他生出来,我便只能留他活着。”
“那么,将他推进河里的人不是你?”
厌武微笑缄默,仿佛宽恕的模样,而不作答。
修文时而送过一道目光,为我们之间亲近的情景而感到忧郁。说来奇怪,明明是一样的脸孔,厌武看来则风度翩翩,在修文则是懒散、活泼的年轻人,生气亦不令人恐惧。
“你父母还健在时,想必该十分疼爱修文。他那样的性子......”
“油嘴滑舌,耍巧卖乖,他再擅长不过了,长辈们要的不就是这一份天真可爱?”他的夸奖中仿佛生着细刺,是褒是贬也模糊了。
我本来是想顺着修文的意瞒着他的,此刻忽觉临时变阵会更有趣,即刻改变主意,悄悄地泄密:“我们酿了几坛酒。”
厌武好似早明白我们在弄什么把戏,却大度地不再提及,问道:“已经三枚丹药了,感觉如何?”
“很好。越来越好,我都怀疑真会有这样神奇的丹药。这不需付出代价吗?”
“丹药也有局限,其中一味材料难得,头一回要十年份就能增一年内功,二回则要二十年份的,以此类推,往后则难得,最多也不过只能吃七八枚罢了。”
“那药材叫什么?”
厌武伏下眼皮,开玩笑地说:“人心。”
偶尔他也同修文一般,开不合时宜的、而且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
“劳你花费。其实不用费心,我没期待练得多好。”
“不打紧。”厌武说,“继承了那份产业,我也算薄有资产。”
既然他说没事,再多余的关心就没了道理。
“你对我太周到了。”
“我得对你好呀。”厌武笑吟吟地回答,“每回你跟修文在一起说小话,我就会吃醋,我可不愿当个眼巴巴的孤独鬼。”
修文练得大汗淋淋,进屋咕咚咚大饮了一通水,端着杯子走到我面前,“你渴了么?”
“有一点。”
他端着杯子凑在我唇边,在饮一只小鸟儿似的,我夺过茶杯喝了一半塞还给他,他喝完另半杯,拿袖子抹嘴,一本正经地拍我的脑袋,“嗯,好好练。”
我懒洋洋地将他悬在腰间的剑抽出,往他脖子一横,他往后一跳,大叫,“兄弟!咱们情谊深厚,何必动兵器!”
我手腕一转,将剑柄递还给他,“休息完了就去吧。”
他却不立即走,瞧了眼厌武,请求道:“哥,你来看我有无进步。”
“你才练了多久?”
“请你一观。”修文坚持道,“说不定在你意料之外呢。”
厌武高深莫测地盯着他,好像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新的头,并且那新头还说话了。他们僵持了一会儿,厌武终于赏脸,我练习累了,也跟着去看。
76、双生 14
纵然我不是练武之人也能看出修文练得很不错。
他使的是剑,比起刀的厚重,胜在轻灵,他是确然轻灵的,闪转腾挪之间像一只轻巧的白鸽,剑在他手上飘忽地来去,却能激发出破空的呼啸声。
我和厌武在一旁看着看着,不禁轻声问:“这是他新学的剑招么?怎么练得这样好。”
“他练武不是一天两天。小时候底子打下来了,触类旁通,总要比旁人快些。”
“比之你如何?”
厌武口角旁却浮出一抹冷笑。“倘连他也不如,你们如今就见不到活的我了。”
我不认为修文有他说的愚笨。
厌武不愿夸赞修文的任一优点,不知是在他看来修文果真一点好处也无;还是就算他心知肚明,也不承认丝毫。他在各方面打击压抑修文的自尊。这做法很有效,不管修文表面如何开朗活泼,内心里已把自己看作身无长物之人,下意识地忽略自身的优点,按照厌武挑剔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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