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一次的事再做第二次就会熟练得多,我没有拿走任何东西,远远地看着住了半年的地方火势渐起,映亮一片夜空,邻居惊嚷救火,我抱着昏睡的表弟,把他放在一处救济院门口,这孩子睡着后显得乖了不少。然后我在大街的一处蜷缩入眠,天亮后拦车搭车,或者帮主人家做些细活儿托他捎我一程,磨磨蹭蹭一周,我回到启明。
一直以来的眷恋在双足重新踏上启明的土地时沸腾起来,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有一个终点,我用最快的速度飞奔,不管跑得肋下疼痛,一路跑到你家门前我熟悉的那棵树后默默地等,我说不好具体多久,总之很久后大门吱哑一声,你从门里走出来,穿着深蓝的成套西服,头发稍微长了点,发尾柔软地扫在衬衫领口,面容、身形和以前没什么变化,稳定地停留在上次我见到你的样子,黑色的眼睛平和、沉静,我不知所以紧绷在半空的心终于获得安宁,在那一刻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活过来,和世间联系在一块。
我不爱这个世界。多年来谈姨无数次教导我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多认识天地,结交朋友、增长见闻,我非常明白她的建议多么明智,但我好像对那些都不感兴趣。世界的美与我何干呢,既然它们永不为我所有。我漠视遥远的美丽,厌恨矫情和煽动情感的言辞,怀疑每一份善意即便那会让我痛苦,我已学会不失望,以为自己可以心满意足,因为我还有你。不管其他亿亿万万的人,我捕捉到唯一的、不可替代的、非常珍贵的你,从此你就成为我与世界和解的唯一联系,通过看着你,我也看见我自己。
人毕竟得填饱肚子才能活着,从父母那里寻摸来的一点钱被我事先藏起来,几乎没动用过,我用它购置了可以敞开背在身前的箱子,买了些香烟沿街叫卖。诚然我年纪不大,也能找到挣得更多的差事,是我不乐意那样,花太多心力在赚钱上对我而言是一种浪费。我租住在一家医馆的地下室,狭窄阴暗,总是潮湿,和老鼠、蟑螂、蚂蚁混得烂熟。每天在街上吃一顿饭,馄饨或者包子和粥,剩下的时间在人流量大的地方卖烟,挣够足够的可以应付基本生活需求的开销就停手,匆匆把烟盒收起来放回住处,在你家附近走动,正门前的树下,厨房窗外,有时也去你去的书店,对着满满当当的书架却不晓得你喜爱的是哪些,难免不让我心生沮丧。
我不想博取你的同情,我认真地对你说,这在我看来没什么值得同情的,我从心底里愿意这样做。我没体会过‘幸福’,不知那是什么感受,而当注视着你的时候,我感到……很充实。最可怕的不是悲痛,是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麻木和空洞,好像我本身并不存在,也毫无存在的借口。
我不要那样活着。
命运给了我一次转命的机会。绝无仅有的、绝顶美妙的扭转的契机。
那天早晨我有意在叫卖时经过你的住所,厨房靠街的窗帘少见地拉开着,我悄悄靠窗户旁边的墙壁坐下,这样除非你们打开窗探出身子才能看见我,我就在那坐着,本没想到能听见什么,隔着玻璃,离餐桌有段距离,惯常慢声细语,一般情况下我听不见太多,那天我却听见她的声音,像是在我耳边炸开,惊起我心中无尽的狂喜——她想要一个孩子。我贪婪地听着,记下她的每一个字眼——男孩、像你、不爱笑、偶尔笑得可爱——简单得叫人不敢相信的条件,假使她的要求和我本身的性格南辕北辙也还是太过简单,更何况她最大的要求只是像你。我无法学会你的气质,不过呆板的模仿也能做上一点,单这一点也远远胜过我许多隐形的竞争者。
我一定要俘获她的心。要达到这一点,首先贩卖香烟不可取,对于大多女性来说,鲜花优于烟草,花童要比烟贩合适得多;衣着不必要花哨,但一定整洁得体,洁净感是关键;然后是谈吐笑貌,适当地模仿,假装无意与你习惯上的重合,偶然流露的观念上的相似;以及对她隐藏的孺慕,开头的好感有益日后的教导相处。
我费尽心机,终于如愿以偿。
当她牵着我打开大门,我走过小院花草间的小径,上了玄关换上拖鞋,我进了你住的房子,目中所见的都是你日常使用的,你的落在客厅里的眼镜,墙上挂着你和她在河边的合影(你的手搭在她的肩,两个人都笑得蛮好看);走进厨房,你的痕迹淡化了,仍遍是你用过的东西。单看到这些我还是不敢确信,吃着她做给我的饭菜,由她为我沐浴,坐在温水里,水中布满泡沫,她太像我从未拥有过的那种母亲,可我的思绪飘飘然不及地,大半被另一种急迫的期待占据,尔后传来开门声,你亲切而陌生的嗓音,你打开浴室的门,我迫不及待地转过头对上你的眼睛,你短暂地向我一顾,转过头跟她说话,你没有反对,轻易地接受了我的存在,在那一刻我从虚幻转为凝实,成为一个新的人。
不过只有这种程度远远不够,要想站稳脚步,我必须获得你们更深的情感,植根进这个小小的家庭。
我尝试触碰你,你看起来却对肢体接触不感兴趣,我爱你的缄默内敛,相应地我也很难找到正确的方式讨好你,为了避免弄巧成拙,我走了另一条坦荡得多的路,那就是尽可能利用谈姨对你的爱引诱她对我付出感情,明摆着她爱你爱得绝对,按照她的说法,只要我表现出足够的与你相似的特质,我就能够得到她预留出的给孩子的关怀。
计划进行顺利,谈姨确然日益对我上心,态度的软化是肉眼可见的,任何一个孩子想要拥有的东西,她都不吝为我买来,关怀备至,照料我不让我生病,注重我情绪上的变化,教导我举止得体。
但她怪怕人的。
谈姨话不算多,惯常站在你身后作为你的支撑,她知道你对她的依赖,同时依赖着你的依赖。无论你发生什么事,她一定要做你的支撑,使你不至于跌倒,因此她总在观察分析,收集关于你的任何消息,唯恐你有一点不适。单是这一点不足为奇,但她是要做的是你唯一的支撑,不接受除她以外的人和你建立紧密的联系。她冷静的黑眼睛朝我一看,就让我觉得我做的努力全是徒劳,一不会让我靠近你,二无法叫她完全爱我,甚至我的过往都在她的注视下无所遁形,她知道我做下的所有罪愆。
有罪的人最怕清明者的洞察。即便如此,我也不得不靠近,每当我表现得像你而得到她些微的笑意,更让我觉得自己像只拙劣模仿的猴子,她是看客,她自己也清清楚楚。
哪怕像丑角,我也初步找到在家庭中的位置,随着同你日益相处,我意识到你所具备的负责的天性不会让你轻易将我逐出门外。因此放松并不可取,我反而更应该扮演好角色,让自身的存在不那么突兀,在你面前我是敏感、自尊的孩子,没有自主生存能力,心智不成熟,所以你没法放开我;而至于谈姨,比较麻烦的一点是想要孩子的建议起初是谈姨提起的,先升起厌倦之情的也是她。
表面上或许我跟她更加亲密,类似母子,实质上她对我的亲近中藏着一种威胁与暗示:我不可过分接近你。可她不知道原本我就是为你而来。谈姨不希望你把目光过多地放在我身上,她亲自料理好我的事端,我就不必因为零碎的小事找你,她本意是想隔开你我,但不可避免地,在这个过程中我和她的连接确实更紧密了。
我后来再想她到底为什么需要一个孩子,归根结底还是心中的不安全感。她没法时时刻刻地跟在你身边无论她多么想,在外人的眼中一家三口是最和谐的形式,无论她愿不愿意,孩子本身是给外界的一个信息——这已然是个完整的家庭,不会轻易离散,拒绝外人进入;另一方面,不妨说这是对你的一种约束,让你不能自由去留。
出于同样的不安全感,我尽力地想要获得你们任何一人无条件的全情投入的爱,却徒劳地发现无法做到。你太过理智不会深爱,她太过爱你拒绝把全心全意的爱转施他人。因此就算我们互相怀有深厚的感情,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隐性冲突对抗的道路。
我们的矛盾从起初就根深蒂固,她敏锐地从我视线对你的追逐中辨别出端倪,那时我已经是不能被驱逐的状态。随着我年岁渐长,她日益感受到被威胁,我不甘隐匿在她的羽翼下,也要迎向太阳,她一味地阻拦、禁止。她越是不许,越是远离,出于报复与压抑的渴望,我越要和你接触、亲近。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