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双生 08
又是一个好天气,我出门散步,不巧碰见厌武买药回山,有说有笑地邀我去坐坐,我有点吃惊,问他是何时来到的,手中的药又是所为何人。
“这山上再没别人了。”
“修文受伤了?前几日明明他还健康着。”
“也许我来,他就不好了。”
“伤情怎么样?”
他笑了笑,“你何不自己来看?”
其实我想寒暄后就此别过,厌武拉过我一只手,强引我上山去。踏过寺院门槛,见修文仰头望着院内树上挂的祈福用的红绸与木牌,比以往更显之肩膀瘦削的,同孪生的厌武一处比较,倒像又小一两岁。
他瞧见我,面容活泛起来,“你来了!”
“干什么呢?”我走过去,顺着他方才的方向往上看。
“我在想要不要也写点东西挂上去。”修文说,“不过想不到祈福的愿望。”攀谈间,厌武提着药包进了药房。
“听说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没想叫你知道。”修文讲,“你今天怎的抽空过来的,该不会是来探望我?”
我说是散步途中被厌武带过来的。
“哦。”修文说,也不失望,“我想你也不会专为我跑这一趟。”
“你和厌武......”
修文很干脆地告诉我:“我们和好了。”
“怎么回事?”
“我怕了他,做他的弟弟总比做靶子好。”他说,还未待我仔细询问,厌武从药房出来,笑道:“聊什么呢?也算上我一个。”
“在说你们兄弟二人上次见面还势如水火,这么快就和好了。”
厌武笑了两声,“毕竟亲兄弟,没有过不去的。”
修文翻了个白眼,没开口反驳,后来趁厌武不在,才私下对我道明原委。
厌武在我的旅馆下榻并非偶然,他早打听好消息,知道修文经常来此处寻我,为摆脱身后的杀手,刻意戴上斗笠住在旅馆,好引盯梢的过去;第二日乔装打扮后出去,盯梢的没认出来,而将长相一样的修文当作他,一路跟踪到寺庙。
“他拿我当诱饵占了主动,那日刺客来时,他按兵不动,先用我来消磨一番对方的锐气,看我左支右绌,险些要死才现身,我的伤就是这么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给我看手臂上缠得严严实实的绷带。
“你这伤......”
“怎么了?”
“当日我第一次见到厌武,他就是一身的伤。”
“嗯。”
“他说他报了仇了,或许这波人是那仇人的残部也不一定。”
修文坐在床上屈膝,双手环抱住膝盖。
“话说回来,你们能和好得这么快,真是蹊跷。”我用手指蹭了蹭桌上花瓶中的腊梅,扭头一看,修文把头埋在膝盖上,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他蛰伏三年杀了我们的仇人,正被人报复哩。”
我递给他我自己的手帕,他接过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又递给我,我让他自己留下。他一抽鼻子,咧嘴又想哭了,好容易才忍住,说:“他从小就比我厉害,我一直没用,还以为豁出命去刺杀仇人,也算没白活着,没想到这个活计也给他接去。”
我暗中只道无趣。
曾以为两人或有更加复杂的纠葛,到底只是一场误会,说开后,按照修文的性格,应当不敢再跟大哥产生口角。我早就看明白,他嘴上虽然轻浮,内心却很易摧折,他在乎许多事,情感又太丰富,无论在哪层面我都几可断定,他赢不了他的大哥,内心深处他也很明白这点。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想不想赢过他?
我知道从道德上不该将别人的苦厄当作消遣,不过只是暗暗有种期待也妨碍不到别人,表面上我安慰道:“好歹现在团聚了,今后就好好地过。”
修文点点头,一如我预料的那样。
我走出屋去,厌武站在原本修文的位置,也在望树上挂的祈祷和吉祥话,我们不咸不淡谈了几句,他也留我一道过年,我依旧推辞。
“你同修文的关系比我想的还要密切一些,我看他很信任你。”
“不过是当时你不在,他把我当大哥而已。”
“他可不像信任你似的信我。”一句话说得像绕口令,我有点纳罕他为何要在算是生人的我面前讲这样的话。
“我看,修文是很依赖你的,你们一和好,他就有主心骨。”
“是吗?”厌武不太相信,他接着劝我留下过年,理由是想和我亲近,交个朋友,“我不知道修文那个滑头怎么能跟你处得这么好。”
好却也未必,跑不掉罢了。
“要是我执意要走?”
厌武温和地笑,讲:“说来,我还没报答你救命的恩情,你不能不给我个报恩的机会。”在他状似祥和的话语中隐藏着不容拒绝的坚决,他说,“我看,你同我们兄弟俩的缘分很深。既然是善缘,避无可避,更该要珍惜。”
那就是不让走的意思了。无论是兄是弟,都是类似的做派,无非一个强硬些,一个磨人些,都没有给我拒绝的选项。
一时间我生出微妙的荒谬感。要说相处,我同修文在一起的时日久些,他赖着我不肯走还算有点逻辑,而我与厌武见面不过三四回,他也来逼我。
事到如今,我已想明白了。如此频繁的遇见,活像有根线牵着他们,就算现在我躲开,几可预见不久又会撞上,好似我的一次次复生就是为了他们,我是被其人生和故事吸引过来的。
我微微一笑,像是没听懂他的话语,同他辞别。
一切故事皆有结局,我逃脱不了强加的命运,宁可自己成为推动者,让矛盾更早激化,促使结局来得更快更烈。届时如果真要有人流血,那亦是他们自己播下的种子的结果。那些本应有同理心的“正常人们”可以越过道德而无羞愧,谁又能要求我抱有怎样的慈悲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字数太少,断层得厉害,因而调节了内容,原02、03并成64章,原04、05也并到65章。算是多更了3章吧。
71、双生 09
旅馆内的众人喜气洋洋,将红灯笼高高挂起以彰显节日的氛围。临近年关,住店的旅客减了不少,我因住了有段时间,很得旅馆老板娘关照。她是个有些年纪的慈祥的孀妇,独子早亡,旅馆是死去的丈夫留下的,她自己操持运作起来,算是一门合适的营生。
她是极热心的,有时热心过头,让我却不自在。过年那日店里有席筵,本地的伙计回家过年,留外地的几个一起度过。老板娘关心我一个人,自己脑海里认定我是个可怜的角色,一个劲邀我过年一起。为了避开这种关爱,我宁愿把自己送进寺庙里。
因此我又造成了现在的麻烦。
我腊月二十九上山。三十的清晨,我还在被子里躺着,修文不晓得从哪弄来一身大红的衣裳要我换上,说是必须得应过年的景儿。他将衣服往我床上一搭,笑眯眯地看我懵懵坐起来。我刚起床,眼睛干涩,揉了揉眼下,叫他把那些刺目的衣物拿走。“你几时见我穿过红色的?”
“那么也不打紧,”他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里头攥着一枝红梅,“戴只红花呢?”
我只管穿衣,他随手将梅花搁在我床头的小桌上,在我床边坐下,“嗳,今天晚上怎么过?”
“不怎么过,跟平常一样。”我一边应声,一边系着袄子的带子。不过睡醒不久,身体有些乏懒,指头笨拙地不听使唤,带子系得松松缓缓,不像个样子,只好解开重系。修文看不过眼,倾身过来给我系上,他衣服上的寒气散发到我脸上,激得我意识为之一清。
“至少过年得热闹热闹吧。”修文有不同的意见。
“我来本是你说山上过年清净,不需要管些繁文缛节。”
“不错,可是......”
我随便岔开话题,不让他再继续。
走出门去,厌武正在劈柴,他把笨重的活儿干得极轻巧,木头立在那里,斧头举重若轻往下,不偏不倚一劈,木块从正中整整齐齐裂开两半,敞开泛白的芯子,在旁边积了一堆。他干活有一阵,额头上却一点汗水也无。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未抬头地同我搭话,“今天天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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