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我上街吃饭,听闻那个掏心的魔人终于落网,先是片去半身的肉,再除以车刑。
听说“肉片盈瓮,脏腑涂地。”
听说“是个体面的年青人。”
听说“终究是姓‘朱’而非‘褚’、‘赵’之流。”
那结果时时提醒我忍让与天真的代价。
我走走停停,又过一些年。适逢在访名山,云蒸霞蔚,云海翻滚,半空洒满柔和的金色佛光,我往前走了一步,任自己落下去。
第五个夜晚
86、机器 01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
共计人口约十万人,快车四个小时足够跑到世界边缘,机械取代绝大部分人工,大多人类上班只是操作机械,在其无法识别指令时切换成人工。物资充足,医学进步,鲜少疫病,这大概是从前许多人毕生追求的完美世界。
我面朝外坐在窗上,双手撑着窗棂,两条腿在上百米的空中晃来晃去。不远一带高低林立的工厂如同灌木丛,银白的居民楼异峰突起,直插云霄,太阳此刻正悬挂那个方向,一片玻璃反射出的耀眼金光撞进我的视网膜。金属大鸟振翅飞过,一条大河自西向东缓慢地流淌,从几十层的高楼看下去活像条白蟒,扭动向极东处的大海。
我盯着天上那个发光的火球足足一小时五十分钟,到它熄灭坠落,随后星星便出来,碎钻石一样洒满黑天鹅绒的天空。
门轻轻开阖,灯光亮起,艾伦轻捷地走进来,从背后按住我的肩膀,“先生,该下来走走了。”
我缓了几十秒没有动。然后先把双腿转进窗内,接着是上半身,我调转了个方向,面朝着屋子里面,但是没有从窗上下来。
艾伦说:“先生,您也是时候放弃自杀的念头了。咱们可没钱去复生。”
艾伦是我的机器管家。栗色短发,瘦长脸,鼻梁高得有点突兀,眉尾、眼尾都略下垂,连同薄嘴唇在没表情时也是向下的弧度,使其总看着悒悒不乐。他棕色眼珠和中心的瞳孔,构成一个小小的靶子,倘看进这管家的眼睛,总能在最中心的位置发现我的影像,他的眼神总在追随我移来动去,好像我是那靶子固定的靶心。
“我已经厌倦摔死了。”我从窗台上跳下,艾伦只当我胡扯,从购物袋中掏出一个月份的营养剂放进冰箱,一边埋怨我今天又翘班。
“别担心,就算失业,不是还有政府补贴。”
“冰河季快到了,在地下可没法让您那么悠闲。”
“不过换个地方坐牢,跟现在有何分别。”
艾伦不太高兴地劝我返厂干活,其实他没在生气,之所以那样是长相使然。或者说,是外观设置使然。“您老是在屋子里读书、瞎想、看那些阴暗的电视,早晚脑袋会坏掉。”
我打开冰箱,翻出他刚刚放进去的一个橙子,拿水果刀破开,艾伦亦步亦趋,“您的思想本身就够有问题了,残肢、血浆、暴力等要素对您可没什么好影响。”
“你该去警告文化区那些人,他们生产什么,我就看什么。”
艾伦见我把橙子皮丢掉,又唠唠叨叨。“容我提醒,先生,咱们的财政情况可容不下您浪费。这颗橙子您至少得吃一周。”
“这不过是只橙子。”
“是昂贵的橙子。您一个月工资的十分之一就花在上面了。哦对了,”他装作刚想起来,“您现在一毛钱工资也没有了。”
“闭嘴吧。”
他救下被我丢掉的橙皮,还想再说,我告诉他要是爱我,就少啰嗦,艾伦立刻照做了。
这件事有点好笑,从前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一颗橙子有如此重要性。
五年前,我在这个少年的身躯中醒来,如同大梦初醒。艾伦是“他”的管家,现在是我的。我不去想身体原本的主任如何了,既然多想无济于事。
我很快决定给艾伦添加一个设定——所谓的爱。既然他们纷纷用这个名义将我束缚,我很想知道一个机器对此是如何理解的。他如何用乌有的灵魂感受,并且用自己的方式实现爱。机器的设定令他不能背叛或对我不利,我想着试试也无妨。
我在这世界新生,脑袋中多了新知识,未出门就知此处的情况,像是行政上划分为十二个区,各自负责其职能,能源、机械、生态、娱乐、医疗,等等。这些记忆像我原有似的,包括如今赖以为生的编程技能。
我在机械区一家机器人工厂的售后上班,按小时算薪资,每天接收从各个区送来返修的机器。我负责程序的调试工作,同科室还有两名同事,工厂配有自检装置,平日工作不算多,可近来我连这样的工作也不想做了。
我嚼着橙子,忽然被墙角某个一动的东西吸引,走近去捏在手上,它转动着半凸的眼睛,在我手指间懒洋洋地变了个颜色。那是一只变色龙。
艾伦摸着它的腹部和脑袋,判断是人造宠物。
我挠挠它下颚,打开门放在楼梯上,它飞快地跑开了。我不知道它有无认家的功能,如果没有,只能算它主人倒霉。就算是人造宠物,也得花上不小一笔,这要视精细程度来定。现如今人形机器泛滥,人们更愿意在宠物型机器上花费重金,由于活的动物、哪怕是植物,都是属于政府的宝贵资产,即便有钱也难买。从来物以稀为贵。
从楼梯间的窗户漏进一阵冷风,艾伦关上门,瞧着日历说:“再过一个多星期,又要到冰河季了。”
“三个月而已,躲在地下就好了。”
“是吗?”艾伦敏锐地盯着我:“这次您会老实到地下去吗?”
我没有回答。艾伦给我煮了一壶预防感冒的药剂,因为味道着实感人,我只饮下半杯。不过是吹了阵冷风,要不是烦他多念叨,这半杯我也不喝。
“艾伦,讲点好玩的事。我无聊死了。”
艾伦响亮地叹气,“求您别再提死字了。”
“要么杀人,要么自杀。有什么办法,这里太没劲了。”
“我就说您得出去找点事做。”
“我的工作热情早就用尽了,社交热情也是。”
“帮帮我吧。”我说。
艾伦为难了,他只有文化区制造的那些三流故事,五年间涓滴流尽,他本身连一篇五百字的小文章都编造不出。我本来也不指望他能给我提供什么,只是想堵住他啰嗦的嘴。
我不能指责一个机器人没有想象力,它们的大脑本就不是为了做梦存在的。可我在说的是事实,我快耗光耐心了。在这里,我找不到发泄对象,无言的抑郁堆积下去,我距离亲手了结自己的临界点已然不远。
艾伦尽责地服侍我洗漱,铺好床,把枕头拍软。夜晚,我躺在床上,没有虫鸣、鸟声、或行人过车的脚步,所有人按部就班,该熄灯的时候就熄灯,整个星球将灯熄灭,万籁俱寂,这是我一天中最不想活在这个世界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一直到第八章都会有点...猎奇元素混进去,主角有点黑化。一点点悬疑铺垫,可能会略微不知所云。但是第八章之后就好了~请谨慎观看。
87、机器 02
每年冰河纪自立冬当天零点始,为期三月,地面上的引力颠倒,在星球另一侧的海水倾斜,逆向从东流到西,把地表淹没在墨蓝海水之下,温度骤降至零下上百度,地面上再没有一滴流动的水。而在入春那日的零点一切恢复,气温回升,冰层化开,海水又驯顺东去。
准时来去,井井有条,如这里的一切。大街上看不见任何杂乱,清洁型机器人滑过各个街道,把角落清理得干干净净。
六天以前,通向地下庇护所的通道就开启了,之后我每天花数个小时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我厌倦了嘈杂,锁定在新闻频道,此时新闻台在播广告,健美的男女相视一笑,从顶楼跃下,脑袋在坚实的地面砸开花,镜头一转,与刚才的死人长相一样的男女在浴室中互相爱抚。字幕与激动的男声出现,告诉我某某公司忠实服务,让人无忧体验死亡快感。
新闻在广告后回来,某市长忙着跟总统握手,金色腕表在聚光灯下放出华贵的光彩,总统仪表堂堂,双手回握,两人一齐对镜头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自然区中,工人们在巨大的大棚中匆匆采集蔬菜;偶尔娱乐区光怪陆离的巷道一现,一张画了浓妆的年轻女人的脸孔漠然闪过。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