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从蔺怀生的耳朵开始绞杀,他一开始能听清,后边应是耳朵死了,便听不见。耳朵没了用处,话就往更深处钻,钻进脑子里,留下一串串恶毒的咒语。
杯盏应声碎裂,蔺怀生苍白脸回头,闻人樾满手血。血和瓷碎片落满桌子,侍从连忙要来帮忙,闻人樾拒绝了,他慢条斯理地拿出帕子握在手心,帕子渗出一团血色的花。
“你们,”他吩咐屋内乃至屋外的侍卫,“我这会流了多少血,他们得流加倍。”
几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隔壁嘈杂无比。
闻人樾笑道:“晏大人家公子的声音,前头才和生生说不好见那晏鄢,如今做哥哥的倒来给送机会了。”
蔺怀生听出他的意思了。
无论有心或无意,闻人樾握笔的手为他流了血。
“……我自己有主意。”
蔺怀生说完,呆呆地坐着,到底没有说一点关切。
声音渐歇,一群口出狂言的公子哥被闻人府手下教训得连痛呼声都没了,闻人樾睚眦必报,说要加倍奉还,必然是三倍、四倍、十倍不止。不知道会不会将人打死。
蔺怀生原本没这么想,但他今日彻底见识了闻人樾的疯,又觉得这疯子什么干不出来。
这时,隔壁又传来新的声音。
“在京城寻衅滋事,目无法度,你们好大胆子。”
是江社雁。
一间临江楼,竟把这么多些人都聚着了。
第31章 出嫁(10)
江社雁作风正派冷硬,朝中更无朋友,这些纨绔无不被家中告诫,离江社雁远些,不要犯到他面前去。
可这会几个公子哥被教训得头破血流,再打下去命都要保不住了,见着江社雁竟生起几分希冀,忍不了痛的几个已经在那嚎:“江大人!救救我!”
江社雁凌厉的目光转向闻人府的侍从。从现场看,的确是他们盛气凌人。
闻人的侍卫不卑不亢,答道:“江大人,这几人口出狂言,造谣生事,我家主人看不惯,便遣我等让几位公子明白,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
那晏府的公子哥听了,当即愤然怒骂。他被打得缺了牙齿,这会一张口,就不停地冒血。
“关你、你们什么事!”
江社雁听后,脸色微沉:“我也好奇,京城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替律法行事。”
闻人樾身边的随从笑了笑,他很会说话,当即便请江社雁移步隔间。
“江大人去了就会明白。”
那随从一语中的。
门正对的位置是闻人樾,但江社雁一眼见了蔺怀生。闻人樾笑里藏刀,好像笃定江社雁会有什么反应。顷刻间,江社雁把事情的始末猜了大概。近日京中流言横生,江社雁也听过不少。
他扭头对自己的侍从吩咐道:“把人送到京城府尹那,报大理寺的名字。”
他说,却阖门把随从关在外头,不肯再有旁人知道蔺怀生其实在这里。
闻人樾笑着打招呼道:“江大人,难得在朝堂之外碰面。”
江社雁不言,他与闻人樾话不投机。但男人余光里看着蔺怀生。说难得,最难得见的其实是蔺怀生。闻人樾养着他,但也关着他,宰辅权势越来越大,闻人府越建越深,江社雁只记得两三年前的上元节,灯火阑珊中他见到放河灯的蔺怀生,那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那一日江社雁独自批复完公文后回府,无人与他过节,心生寥落。而蔺怀生被河灯映亮脸庞,他被蔺怀生映亮。那夜,江社雁静静地注视了很久。
然人生中其余无数次,相逢匆匆。
江社雁见桌面空空如也,询问。
“你们刚来?”
同时江社雁心里也有了疑思。现在已过了该用晚膳的时间,加之蔺怀生平日里几乎不出闻人府,两人当下出现在临江楼,实属罕见。江社雁怕这其中是闻人樾的谋算,而蔺怀生当了他行事的挡箭牌。
蔺怀生点头:“我们今天出城去散了散心。”说完,蔺怀生桌子下的手便被闻人樾握住,蔺怀生一怔,想扭头看去时,闻人樾又捏了捏他手腕。蔺怀生猜测,是闻人樾提醒他少说。尽管不明其意,但蔺怀生还是把他们去寺中寻师岫的话咽下。
现在再想来,闻人樾虽让蔺怀生恨不得生啖其肉,但在他姐姐案子的事上闻人樾从来不曾隐瞒,蔺怀生问,就俱以告知。相反,江社雁口头上一昧地为他好,就好像给小孩子的敷衍承诺。蔺怀生的态度不免冷淡下来。
“江大人吃过了?”
他的爱恨都极浓烈。心里装着那人的好,就在那人面前有千百种不自觉的娇态和可爱;可一旦在他心里变成草芥,就连一个正眼也得不到。
他这时候的样子很有王公世家的清高做派,叫人想起他本该是名正言顺的郡主,而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可怜。
江社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他不善言辞,无从解剖自己心意,世俗枷锁还层层来套,他谁也不是,又怎么比得上别人巧舌如簧。原本叫人退避三尺的威严,在这里通通无用,甚至让他劣势,让他语拙。
江社雁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回应了一个是。
闻人樾便笑了。
“那就可惜不便留江大人了。”
这样的闻人樾还有什么君子仪相,他只差没明晃晃地把嘲笑挂在嘴上。但他最名正言顺,就离蔺怀生最近。哪怕蔺怀生只是缄默,但他许可。那闻人樾无论以如何卑劣下作手段把珍宝圈入怀中,像一条滴着涎液的恶犬,都无人能质疑。
闻人樾起身。他的手掌堪堪止血,走动间,难免血迹星星点点落在地上,但他面无异色。
“我亲自送江大人。方才的事,劳江大人有心了。”
闻人樾走近后,笑着轻语道:“生生刚才可生气坏了。”声音轻,仿佛是照顾小郡主的面子一般。
江社雁不自觉地向蔺怀生看去,只见到他抿着唇的半张侧脸。只这一眼,就中了闻人樾的算计,默认地被拉上贼船,有大理寺卿的名号压着,那几个言语放肆的纨绔下场可知。
闻人樾实则笑不进眼。
他这会心里很不高兴,言语上更是辞令完备,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实际只想把江社雁驱赶离他的生生旁边。
江社雁耐着性子与他周旋,忽然间,江社雁看到闻人樾衣领之下的挠痕。光影之中,红痕更像红线,交错缠在脖子上,更像一个项圈。十万句爱语誓言抵不过一条红线的隐喻与欲。江社雁顷刻变了脸色。
男人的怒色如山雨压抑欲来,偏偏蔺怀生不看他,察觉不见。蔺怀生附和闻人樾的言语,与江社雁浅淡告别。江社雁到底不想吓到他,更不想叫蔺怀生知道这些腌臜事后难过,当即忍下。但当闻人樾送他出了雅间,江社雁冷不防攥着闻人樾的领子把他摁在柱子上。
闻人府的侍卫纷纷抽刀,被勒住脖颈的闻人樾却不慌不忙地摇了摇手,示意自己的人镇定。
江社雁压低声音,不让屋里人听到,但怒气却丝毫不减。
“你怎么敢——这么对他?”
闻人樾起先不解,但江社雁把他衣领攥得很重,眼见要在脖子上形成新的勒痕。
要是把生生留给他的痕迹破坏掉可就不好。闻人樾阴郁地想。
他手上力道也极大,钳住江社雁的手腕往旁一甩。他用的还是受伤的那只手,满是污迹的血帕因而掉在地上,江社雁的手腕与袖口更全是血迹。
闻人樾浑不在意,从侍从那接过新的一条帕子,重新握住后,对江社雁说道。
“江大人审案子时也是这样给人着急定罪?”
江社雁冷笑:“宰辅却是连证据都明晃晃地摊着。”
闻人樾见对方盯着自己的脖颈,恍然大悟,脸上笑意更甚:“原来江大人指的是这个。”
蔺怀生到底手劲轻,到这时,闻人樾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了,但挠出来的血痕到底不同。
这是他献上忠诚后得到的奖赏,隐秘又张扬地宣告他有主,无人比他更优越。闻人樾心中逐渐涌上快意和兴奋,他不知道,蔺怀生不在意,但也许遇见过他们的每一个人都曾对这些痕迹有过放肆的揶揄,那闻人樾希望这痕迹永远不要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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