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赵游感觉身上一暖,他身上被雨淋湿后皱巴的衣服竟然全都暖干了。他不得不看菩萨。
蔺怀生指了指窖顶的破口。雨依然泻着,可天色却全然暗了,在缭雾重雨中,天黑来得毫无征兆。
“你之前说,晚上湿衣服睡觉不舒服。赵游,你一路辛苦,再坚持一会,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赵游有一瞬间的大脑放空。
出发时那些微不足道的话突然被菩萨郑重地掷回来,赵游接得好笨拙,但是他宁愿傻愣愣模样地抱着,也不愿意放下。原来汪旸也是不想放下,才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菩萨,”赵游问得突然,“你对信徒有要求吗?”
他的话让蔺怀生出乎意料。
菩萨还未答,河神却应道:“你还不行。”
赵游下意识追问:“我怎么不行?”
河神面对赵游这类傻气却不失赤诚的人类似乎态度要平和一些:“小子,你能解释得清楚你到底为什么在这座大山里如此特殊吗?”
赵游说:“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
他在重复之前众人的推断,但话声渐小,他有点明白了河神的意思。他从山外来,没有信仰,他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所以到底是一件事的特殊,还是种种特殊的叠加,没有人能够断定。赵游的特殊在当下仅此一例。
从眼下来看,他们需要赵游,需要赵游的这份特殊,那么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不要让赵游有任何改变。
赵游当然明白要以大局为先,但对于“赵游”这个平凡的个体而言,他却忽然有了一丝落空的委屈和不甘心。他获得了直视菩萨的勇气,希望能够向菩萨鉴真心。他身上干燥了,眼神里却还湿漉漉着,像雨天街角可怜巴巴的流浪小狗。年少时的真心最盛大,也最廉价,赵游没有办法证明他的这颗真心也足够独一无二,何况菩萨见过的真心太多,不会因此感动。
于是他说:“那等出去以后。”
青年在许承诺,也在向菩萨讨要承诺。
“等离开以后,我可以供奉您吗?”
蔺怀生点了点头。
“走吧,我在前面开路,就麻烦河君与汪旸在后头照应赵游,入夜了,大家都小心。”
……
夜里的雨更有了寒秋的萧索,四周一片漆黑与死寂。赵游驮着木箱子,目光需要时不时看向脚下,以免自己踩空。他背上的木箱额外延伸出一条金光绳,由队伍尾端的河神拿着,替赵游分担神像的重量,并防止中途神像再生变故。赵游的前方有一盏孤光,赵游亦步亦趋地追随那个提着灯的影子。
菩萨的做派太古旧了,油纸伞,长柄灯,也不知道菩萨活在什么时候。雨幕里那背影影影绰绰,赵游在伞里,费力地去盯,却愈发见得模糊,到最后那盏灯晕开了菩萨。脚下的泥泞消失了,也许他们不是在行路趔趄,而是在过风雨长廊。
后来,所有人的手中都有了一盏灯。赵游得到的最多。蔺怀生把灯缩小,银光作巧线,每一盏都系在赵游的伞沿,风吹灯摆,是夜里难得一见的萤虫。赵游当然知道萤火虫不长这样子,他来自外乡来自钢筋水泥的城市,但此时此刻,他愿意相信这是菩萨予他的萤火虫。
赵游自娱自乐地摇头晃脑,伞面也跟着他晃动。
“我好像一个会发光的蘑菇。”
汪旸的声音从后而来:“漂亮的都是毒蘑菇。”
“往旁边看,看见树丛里的蛇了么,漂亮的,毒的。”
赵游什么也没见着,但这才更加恐怖。
“真的?!”
他怀疑朋友是故意骗他,好看他出糗。
结果连蔺怀生也说:“它不敢过来的。其实刚才还有獐子,没想到暴雨洪水之后,人与神寸步难行,草木走兽却有一线生机。”
忽然,河神喊了一声:“怀生。”
蔺怀生回应:“嗯,我看到了。”
赵游与汪旸还不太明白,但蔺怀生停了下来,他们也随之停驻。
四人在原地停了一会,不知在等什么,但渐渐的,稀疏的树丛中传来动静,像是有什么朝他们奔了过来。赵游下意识捏紧了木箱的绳子,做出防御姿势,下一刻,两三个仓惶的人脸从树丛中冒了出来。蔺怀生手里的灯照亮他们的样子,大雨淋湿他们浑身,每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但奇怪的是,他们脸上、身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口,相反,他们的脸部显得滑腻腻的,雨水好像一层层地从脸上淌下。
灯光照亮这几个村民的狂喜,但当他们看清面前人时,却想遇到了世上最可怖的东西开始慌不择路地逃窜。
“菩萨……!”
“是菩萨!”
“快逃!”
事发突然,蔺怀生他们都愣住了,竟叫那几人真的逃了,河神再想去搜索时,黑漆漆的山路间竟然再也看不到那几个村民的影子。
有菩萨的庇护,赵游现在本该浑身暖和,但他牙齿却不自觉开始打颤。
“那、那些,他们……”
汪旸的声音也发紧:“是白天从庙里逃走的那几人!”
这几个人不是河边的虚影,而是的确活着的真人。但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他们被暴雨冲刷地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为何在夜里又看到了仿佛安然无恙的他们?
第60章 泥菩萨(12)
河神坚持要追,但蔺怀生劝住他。
“我们一无所知,汪旸和赵游在这,怎么知道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河神全不强势,随即说:“好,听你的。”
蔺怀生对三人说道:“刚才那几个人寻着光来,显然是想找人,但见到我以后却惊慌失措,看来他们的记忆是接着白天里从菩萨庙逃出去的事。”换言之,蔺怀生猜测骷髅状态与正常时候的村民是彼此割裂的,并且作为骷髅时他们很可能并无意识。
有其他的人的附和时,蔺怀生也不会遗漏河神的存在。甚至即便河神没有言语上的回应,蔺怀生也能通过胸腔里属于对方的沉着心声,感知到河神的情绪与态度。河神让菩萨长了一颗“心”,所以他就好像是最完美合拍的伴生,无论蔺怀生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毫无异议。
河神睨着眸光,冷冷地看向周遭漆黑的密林深处。
“我们先回去,只要那条河在,就没有什么能逃出这座大山,总有机会捉一个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众人心事重重,后半程不再有交谈,连背神像而最吃力的赵游也咬着一股劲提速。遥远处,菩萨庙是山间唯一的温暖,亮着暖黄的光芒候人归来,而庙内也有人始终在等。
蔺怀生他们还未靠近,门槛边就已立着一人。浑身黑衣的人平日里活得像道影子,唯有在燃灯的夜里,发现他也的确如影子一般始终默默陪伴。
隋凛险些都要迈出菩萨庙的门槛,他太着急了,蔺怀生没想到一回来就要为他揪心,披帛飞去,训教地拍了一下虔徒的膝盖。
“隋凛,不许出来。”
隋凛要多听话就有多听话,人不可以出来,那就只有手死死地扒着门框,眼睛也一瞬不肯移地盯着菩萨。他的眼里只有菩萨。
赵游卸货一般地把木箱子放在菩萨庙的廊下,汪旸帮忙搭了把手。
赵游撞了下汪旸的肩:“他真的看都不看我们的……”
说着,赵游半是疑惑半是试探,期期艾艾地问汪旸:“信奉神明……需、需要这么虔诚才行吗……”
汪旸没说话,赵游耸了耸肩,也不再自讨没趣。
“好了好了,快先让我们进去。”
赵游一路上背着神像,俨然已经把神像当成一个绝世之宝,没真正进到菩萨的法场里都不算心安。
隋凛满心满眼只有菩萨,他替蔺怀生接过伞、提过灯,低语道:“您一路上还好么?”说话间,他自然地侧过身,才叫其他人看见庙里此时的景象。
村民们正与李清明讨论着什么,而庙中竟然有一只绵羊,细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俨然全围绕这只活物,而羊却依然自在地在庙里踢着蹄子。他们声音如此之激烈,隋凛竟可以置若罔闻,虔诚得让人动容,还有一丝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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